李元悯翻了个身,乌发也随着动作流水一般的掠过枕靠,薄薄的眼皮动了动,睁开了双眼,虚无地看着床顶上熟悉的祥云逐日浮雕,昨夜喝了那么多酒,居然没有头疼,只额际有些闷闷的。不由抬手揉了揉颞颥,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习惯性地撩起纱幔望向长塌的方向,他一怔,猊烈不在,连长榻也一并收走了,眼前一片空落落的。
他微微蹙了眉,心觉奇怪,以往皆是自己命人搬走的,今日如何撤得这般迅速,且若非早起去郊外练场,猊烈一向是候在外室等他清醒的,何故今日不在?
他就地缓了缓,套上鞋履下了床。
外头的仆妇听闻动静,轻手轻脚进了来:“殿下,热水已备好,可要沐浴?”
李元悯一愣,才意识到是猊烈着人安排的,他昨夜喝了那么多,定是无法沐浴,猊烈看似冷情,却心细如发,他心间生暖,只点点头。
“好,拿进来吧。”
数位下人抬了浴桶巾帕等物进来安置妥当,便齐齐退了出去,李元悯除了身上的小衣亵裤,踏入热气腾腾的浴桶。
待热水没过胸口,李元悯惬意地长长吐了一口气。
念起昨夜在巡台府一番交锋的记忆,心间自是烦恶,好在这些年倒是养成了一副在外虚与委蛇的自如模样,并不算难捱。看得出来,袁崇生是个颇为棘手的角色,只他太过轻视自己这位冷宫皇子,未站稳脚跟,便想着轻易从他口中夺下一大块肥肉,可难不成他这七年的心力是白费的?
李元悯阖上双目,脖颈轻轻靠在浴桶边沿,水汽蒸得他浑身如一块质地极佳的粉玉,一张雌雄莫辩的脸更是昳丽非常,他嘴角轻轻一勾——也不知袁崇生交不出那三万两岁俸的时候,该怎生惊怒?
待将一身雪色肌肤泡得通红,鼻尖微微生汗,他才起身了来,换上了一身松快便服。
屏风一撤,下人们端来了洗漱等用具,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说是猊总掌让人备下的。
李元悯会心一哂,一番洗漱后,便披着发坐在桌前细细啜饮那碗醒酒汤。
一碗很快见底,他放下了羹勺,便有小厮来报,何参领亲自护送倪英一众人回府了。
小厮面上义愤填膺:“奴才从未见过小姐这般狼狈模样,浑身脏污,活像个乞子,听说那官监污湿恶臭、虫鼠横行,也不知小姐一夜受了多少的苦——那巡台府着实可恶。”
倪英性子大方、向来无尊卑规矩,府中上上下下都极为喜爱这个明艳活泼的少女,小厮也知广安王一向疼她,忍不住逾矩告状,他愤慨的嗓音带着一丝心酸,哑声道:
“殿下,小姐这会儿正在院外候着见您呢。”
李元悯连眼皮都未曾抬,只端了香茶漱口,淡淡道:“不见,承本王命令,押她去书院抄十遍《礼辞》,什么时候抄好,什么时候才给饭吃。”
他瞟了一眼那脸色微变的小厮,“若是谁敢偷偷送食,那便一并关了。”
小厮面色一紧,不敢再多说,他深知自家的主子虽不是那等酷厉肃严之辈,但做好的决定便不会容人置喙。
当下小心翼翼端了空碗传令去了。
吃了早膳,李元悯自行去了书房处理前两日压下的公务,待下人来传午膳的时候,他依旧没见猊烈回来,问了近卫,说他不在府内,一早便去了郊外练场。
李元悯摇头叹笑,连着几日操练,也不知那些府兵该如何抱怨了。
日落时分,早上的那位小厮来报,说是倪英已将《礼辞》抄写完毕,这会儿正等在外头。
李元悯将杯盏一推,让她进来了。
没一日的功夫,倪英便憔悴了不少,头发乱蓬蓬的,麦色的肌肤上几道灰黑的污渍,原本灵动的双眸泛红,紧紧闭着唇,受了天大委屈般地看着自己。
李元悯原本板着一张脸,看她那等可怜兮兮的模样,当下便心软了,叹了口气,招了招手:“过来。”
倪英原本还咬着牙根想着要质问一番,然看见那含着心疼的温柔目光,眼眶瞬间蓄满泪水,立时扑在李元悯的膝盖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李元悯摸了摸她的脑袋,心间叹气,他何尝不知道她受了委屈。原本袁崇生答应昨夜便送她回府的,但李元悯有心让这帮孩子吃点苦头,长长记性,便婉拒了。看见倪英这般狼狈模样,心下便有几分悔意,但纵然如此,他也只能硬起心肠训她。
“可知道轻重了?”
膝上的少女哭得一抽一抽的,双肩耸动,并不回话,李元悯知道她素来性子拧,怎会轻易认错,这会儿在他面前哭成这般,已是极致了。
无奈叹气,摸了摸她的头,唤人端了热水进来,亲自给她沃了巾帕,抬起那一张小脸来为她拭去脸上的污渍。
倪英抽噎着:“明明……明明便是那狗官仗势欺人……”
她断断续续将那日的情形合盘托出。
原来,昨日他们一行人去了庙会,正巧遇见袁崇生的仪仗往庙会路过,开路的侍从策马过快,竟将一老妪的菜摊踩烂。那侍从非但没有半分愧色,仍自挥鞭大声叱责,倪英看不过眼,便上前理论了一番,不想越闹越大,两拨人马竟撕打起来,倪英一行虽多是少年,但猊烈一向操练得狠,自是个个矫健猛悍,原本是占了上风的,却不料袁崇生竟遣了安防的郡守军来,双拳难敌四手,百余兵士二话不说围合起来,将他们一行人给抓了入狱。
倪英哭得鼻尖通红:“殿下哥哥,你告诉我,我何错之有!”
李元悯叹了口气,“来,把脸擦擦。”
她当然没错,但这个世上,根本便不是是对错的问题,袁崇生一则闹市纵马行车、二则私自调遣郡守军、三则不敬藩王,这三条无论如何辩驳,条条都是大罪,他既非那等作死的蠢物,这般公然作为,便是朝中有人撑腰,压根不必畏怕一位有名无实的藩王修书弹劾。
他擦去了她脸上最后一块污渍,并不回答,只摸着她的头,让她趴在自己膝盖上,尽情倾泻心中的不忿。
倪英多年未这般哭过了,只觉得委屈不已,又觉得愤恨难安,恨不得当下御马持剑,冲进巡台府将那狗官给刺一个透明窟窿,她哭得一塌糊涂,甚至将李元悯的下摆哭湿一大块,然而对方却只是轻轻地摸着她的脑袋,如同哄慰一个幼儿一般。
八岁之前的记忆已很是久远,久远到像一个记不清的悲惨梦境,自她来到岭南,便是这广安王府的掌上明珠,殿下疼他,哥哥宠她,她向来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却不想遭逢这么憋屈的一出,原本想着回来大家会好好安慰她的,可早上阿兄亲自去官监内只瞧她身子无恙后,便冷着一张脸离开了,连一向疼她的殿下哥哥也如此狠心,罚她抄了一整天的书。
她委屈不已,哭得狼藉一片,可却在这样温柔的抚触中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没有爹,没有娘,却在殿下哥哥这儿,得到了跟别人一样的东西。
她渐渐停止了哭泣,只静静趴在那被哭湿一片的膝盖上,一抽一抽的。
半晌,耳边浮起李元悯幽幽一声叹气。
“阿英,这个世上并非道义在身便可以的,你还小,日后便知道了。”
倪英猛然抬起头来,一双带泪的眼中点点倔强。
“难不成往后我都要昧着良心,任这些恶人胡作非为么?”
“当然不是,”李元悯将她扶了起来,拉了一旁的座几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顺手将她面上的碎发捡到颊边。
“我知道我们的阿英是个行侠仗义的好姑娘,最是见不得丑恶,然而有时候这世间的恶人比我们想象得更可怕,可怕到连我们行侠仗义的资格都没有,难不成我们便要直愣愣地冲上去,什么也改变不了,便这般白白地赔进去?”
“我就是不服!”倪英咬着唇,她无处反驳,只觉得不甘。
“所以,我们要变得强大啊,只有强大了,才能保护我们想保护的人。”李元悯顿了顿,轻声道:“殿下哥哥答应你,努力变得强大,以后再不让阿英受这种委屈。”
“哼!”倪英心里高兴,擦了眼泪,却还是挂起油壶:“那你为何还要罚我抄写《礼辞》?我手都不听使唤了!”
她伸出十指,上面有墨水污渍,也不知是否一边抄一边拍案。
李元悯哑然,正待笑,却是忍住了,“让你抄是让你长长记性,往后遇到事情先冷静掂量掂量自己,还能不能这般冒冒失失冲上前去!”
看着她瘪着嘴角的倔强模样,李元悯知道她已然明白个中道理,便移了话题:“肚子饿了没有?”
倪英揉搓着自己的手指,半晌,抬着眼瞧了李元悯一眼,又低头下去,赌气似的:“早饿了!”
李元悯大笑,捏了捏她的脸:“快去沐浴梳洗一番,这灰扑扑的,哪里像我们广安王府的掌上明珠了。”
他眼角带着几分促狭:“我让厨房准备了阿英最喜欢的蜜烧乳鸽,现烤的,啧,香的很。”
倪英瞧着那双带着笑意的温柔眉眼,心里想着,她也一定要变得强大,跟阿兄一起,保护她的殿下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