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悦抱着手臂靠在一棵树上。她不打算亲自送他们下山了——堂堂剑阁弟子,名门正道的光,岂屑于与她这种魔道败类为伍?
只是看在他们是江陵师弟师妹的份上,元悦还是好心地指点了一个方向:“沿着这个方向一直走,你们很快就能回到上林县了。”
元悦半眯着眼睛,眼皮子都懒得掀。孙淼不介意她这种态度,仍旧客气道:“多谢前辈。”
她伸手去拉林卓然,以往总是听话的林卓然这次却没有被拉动。
“我不走。”林卓然道。
他固执地往后一躲:“如今江师兄还在山林里,他放了空明箭,是需要我们的帮助,我们怎么能走呢?”
孙淼急道:“林师弟,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前辈刚才已经说了,山林里并无空明箭哨音,是你我吸入了瘴雾,产生了幻觉所致。”
林卓然不信,不以为然:“她说的……可是她是魔修啊,孙师姐如何能够确定,她所说的就是实话,不是假意哄骗让我们离开,然后再伺机对江师兄动手?”
元悦搭在手臂上轻巧抬起的手指忽然不动了。
冷血、下作,这就是灵域修士对魔修的固有评价。
元悦都懒得为自己辩解了,只用鼻子出了一口气,发出一声更响亮的“呵”,表达自己对林卓然的不屑。
林卓然:“……”
孙淼劝道:“林师弟,不会的。你忘了?江师兄说过,这位前辈是他的朋友。你难道还不相信江师兄吗?”
林卓然犹豫了一下,瓮声瓮气道:“可万一江师兄被这魔修蒙骗了呢?”
“孙师姐。”林卓然郑重地向孙淼一揖道,“抱歉,这次卓然不能听你的。空明箭意为求援,既已燃放,便不能不闻不问。我要去找到江师兄,帮助他,就算是问清楚也好,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山林里……”
元悦终于忍不住了。
“你要去帮谁啊?”
“他是江陵,你们岐天剑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塔楼登顶者,剑神的唯一传人。你又是谁?一个绿带剑阁弟子,你要去帮他?”
林卓然的脸被说得青一阵白一阵,他显然也知道自己实力不济,修为有限,但还是固执地不肯离去。
林卓然道:“岐天剑阁入阁时便有誓言,大道无常,唯坚定本心,方能参透剑之一道。故前路艰险,不退,对手强大,不退,生死难测,不退。虽千万人吾往矣。既闻哨音,便知同门有难,我既已立下誓言,便不能弃之不顾,胆怯龟缩!”
林卓然没有要求孙淼与他同去,但要他在自认为江陵燃放空明箭的情况下自行离开,他也绝不可能这么做。
林卓然郑重地冲孙淼拜别。他解开身上缚着的佩剑,孤身朝山林更深处走去。而元悦……
元悦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她头一次见到这么傻的,竟然还傻的这么理直气壮!你弱就弱了,还这么振振有词,真以为去了就能帮到江陵?
她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岐天剑阁空有良材,这些年来却一直没成气候,没能在灵域剑道上称王称霸,都是这害人不浅的入阁誓言给闹的!
不知惜命的修士还修个屁啊,不早早地夭折在修炼途中才怪!
元悦怒道:“你去有用吗?你这般修为,自保都成问题,去了到底是帮忙还是添乱?”
“你们剑阁弟子都这么一根筋吗?能不能先认清自己几斤几两再作出判断?你这般莽撞,到时候就算受了伤、丢了命,也不会有人感激你们,甚至只会让人觉得你们自不量力、自食其果——”
元悦的话音突然一断。
冷冷的剑光在她喉咙口一扫,饶是她已经退开三分,仍不由地感觉到一抹骇人的凉意。
“林师弟!”孙淼呵斥道。
元悦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站在她对面的林卓然手执长剑,整个人如同利剑一样维持着出鞘的姿势。
他手上的长剑通体泛着幽幽蓝光,质地介于晶石与钢铁之间,一看便知是把十分名贵的宝剑,该是经历过无数次锤炼与敲打才能有这样玄妙的光彩。
剑的形状质朴而简单,没有什么花俏的纹路,只有在剑身靠近剑柄的地方,刻着两个极其漂亮而又潇洒的字——“本心”。
大道无常,但问本心。林卓然收起本心剑,冷冷地道:“你刚才收了手,救了我,所以这一剑我也不伤你。还你的情。”
林卓然说完便走了,头也不回地朝山林更深处跑去。
原本,要是有人对元悦说出这样一句话,她一定会扬起唇角不遗余力地讥讽对方:“饶了我?你算哪根葱哪头蒜,也配饶了我?”
可是看到林卓然方才的眼神后,她却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少年的眼神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凶狠、绝望,又带着不顾一切、破釜沉舟的勇气。
他先前被指出只是区区绿带弟子时,尚不曾流露出这种愤怒的情绪,可是不知为何,在元悦说出剑阁弟子不自量力、自食其果后,却突然爆发了。
元悦看着少年跑开的背影,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为什么,她仿佛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了难过的情绪。
孙淼在旁轻声解释道:“元前辈,请你原谅林师弟的莽撞,他不是有意向你出剑的。”
“林师弟的父母都是我剑阁弟子,当初兽潮来袭时,他们为了掩护百姓逃走,为他们争取更多的逃跑时间,便放血引兽,将妖兽吸引至别处……
“只是,百姓们得救了,林师弟的父母却双双陨落在兽潮中。
“后来,有别的宗门弟子在谈论起这场战役时,说林师弟的父母是不自量力,明明自己无法抵御兽潮侵袭,却还要以身犯险、一意孤行。就算最后丢了性命,也是……”
孙淼没有再说下去。
元悦的手慢慢握紧,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直到孙淼离开,她才动了动身体,踢开脚下的一块碎石。
***
林卓然握着本心剑,一个人走在瘴雾弥漫的山林里。
他的手在抖,手心里又都是汗,本心剑握得不稳,几次从他掌心里滑落。
“铮——”
林卓然拔剑出鞘。剑身上倒映出他的脸,一双眼睛因为盛满愤怒与不甘,而微微有些扭曲。
本心剑是他母亲的佩剑。林卓然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母亲常坐在灯光下,而他则坐在母亲膝下,看她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剑身,然后轻声又温柔地告诉自己:“大道无常,唯问本心……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他的父母,这一生都在践行着这两句话。林卓然也很努力地想要追寻父母的脚步。哪怕身死,也无所畏惧。只是现在,他忽然感到迷茫。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想问问父母,他们这么做到底值得吗?这样做真的对吗?
林卓然情绪激动,胸口情绪肆意迸发,手臂大力挥动之下,剑气从剑尖横扫而出,而他憋闷在心中的质问也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轰——哗啦啦——”
树木拦腰而断,巨大的声响消失过后,一道轻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值得的啊。”
林卓然怔然回头,发现孙淼就站在他的身后。
“师姐……”
林卓然别扭地拧过脸,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这副失态的样子。
孙淼笑了笑,走上前来:“林师弟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呢?你的父母都是优秀的剑阁弟子,他们为了百姓的安危愿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尊敬吗?”
林卓然看了孙淼一眼,低下头来闷闷地道:“可是……却有人轻薄非议他们……”
孙淼道:“那是他们不对。你的父母为了百姓牺牲了自己,这样的事有几人能做得到?他们连做的勇气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评判你的父母?你难道要因为那些人的话,就怀疑你父母的侠义之心吗?”
林卓然立刻摇头:“当然不是!”
“可是……可是……”
他纠结地皱紧眉头,眼神隐隐震颤:“可是刚才那个魔修……”
孙淼温声劝慰:“前辈并不知道你父母的事,她说的话也不是在评判你的父母。若是她知道你的父母是为了保护百姓牺牲的,一定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林卓然的声音更低:“不是。”
他咬了咬嘴唇,有些艰难地道:“她说的没有错,我修为低微,这样跑去找江师兄,我怕真的帮不上他的忙,反而还会成为他的累赘……”
他意气用事,跑了出来。可是想想元悦的话,又觉得不无道理。这才对自己的行为、甚至是父母以前的行为产生了怀疑。
孙淼抬起手来揉了揉林卓然的头发,倏地笑了:“你我修为的确远不及江师兄,但若是因为修为不及,便生出退却之心,避战畏战,那才愧为我剑阁弟子,也不是我认识的林师弟了!”
听见孙淼的话,林卓然的眼睛忽然亮起。像是漆黑的夜晚被点亮了一盏明灯,不再犹豫、不再迷惘。
林卓然畅快地大声道:“不错!以我现在的修为确实不足以与师兄并肩作战,可我可以努力得地保全自己,尽力援助师兄……等到日后回到剑阁,再更加刻苦地修炼,争取早日追赶上师兄!”
孙淼赞道:“这才是我认识的林师弟!”
“那你现在还要去找江师兄吗?”
林卓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这个……我听师姐的,这瘴雾诡异得很,我们还是先按江师兄的指示,回上林县等他吧。”
孙淼又揉了揉林卓然的头发:“好!”
孙淼记着元悦先前指点的方向,两人沿着那个方向一路下山,林卓然走着走着忍不住问道:“师姐,你为什么那么相信那个魔修?你认识她吗?”
孙淼顿了一下,摇头:“不认识。”
林卓然惊讶:“那你为什么……?那可是魔修啊!”
孙淼回头看了林卓然一眼,眼神柔和,脸上还是挂着淡淡的笑容:“林师弟,你觉得魔修就一定都是坏的吗?”
“那当然!”林卓然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在灵域,不管是何种派系,符修也好,剑修也罢,只要是宗门之中开设灵域史学的,都会在课堂上讲述魔修的种种恶行。
什么以各种残忍冷血、惨无人道的方法进行修炼,将仇人的尸骨高挂于城头曝尸三天三夜……更有甚者,还会对仇人的身体进行炼化,让其生不如死、形同怪物……
这样的传闻听多了,林卓然这一代灵域修士对魔修天生没有好感,深恶痛绝。
看到林卓然脸上又出现愤愤不平的怒容,孙淼没有急着反驳,而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我灵域正道之中尚且有一两个害群之马,难道魔域修士之中便不能有值得结交的人吗?善与恶难道可以如此简单地区分吗?”
林卓然听了陷入沉默,孙淼也不逼他,顿了顿转而轻松笑道:“林师弟,你还记得江师兄是如何成为我剑阁第一弟子吗?”
林卓然不假思索道:“当然记得!那是齐州一役,江师兄以一己之力尽退妖兽,成功救回齐州城外五个村子的百姓!”
孙淼轻声道:“其实……当初击退妖兽回护百姓的,并非只有江师兄一人。”
第17章 两个”元悦“。……
“怎么会……我记得那次救援,因为守城指挥不同意,最后只有江师兄孤身支援啊……”林卓然喃喃道。
他回忆起在剑阁史学课上听见的传闻与讲述,表情认真。
“当时,齐州、邕州、原州皆被妖兽突袭,镇守那三州的天剑派为保大部分百姓的安全,便将防护剑阵设于主城之中。
“只可惜防护剑阵覆盖的范围有限,镇守城池的修士又有限,因此防护剑阵只能保护城中百姓的安全,对于城外的村县百姓却无能为力……
“江师兄驰援齐州后,听闻此事,主动请战出城接应城外百姓。全因当时城外情况太过危险,负责指挥的天剑派长老认为镇守主城、维持剑阵才是第一要务,不同意分派人手。最后,是江师兄力排众议,立下生死状,才孤身前往城外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