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想!”年行舟拔出了腰畔长剑,所有丹青阁弟子如临大敌,将李陵团团围在中心。
巨石坠下,似天崩地裂,黑潮翻滚,如末日之景,所有人脚下突地踏空,被迎面而来的腥黑潮水全数吞没,汹涌浪头打来,围起的人墙被冲破,年行舟握紧师姐的手,沉入水下。
李陵将她挣脱,从海水中浮起来,大声笑道:“哎呦,有话好好说不行吗?弄这么大阵仗,不就是要我帮你做人偶吗,收了你的臭水,我跟你去便是。”
她话音方落,妬姬已寻到她所在,半空中卷来一阵飓风,潮水褪去后,所有人都还站在原地,只李陵不见影踪。
她睁开眼睛之时,发现自己被妬姬带到了一间幽闭室内,身上衣衫干燥,一滴水也无。
“好厉害,”她啧啧有声,“不过还得烦你去一趟,要做人偶,没有工具和材料可不行——东西都在逐月堂我的房间里,注意不要落下任何一样东西。”
妬姬恨得牙痒痒,一时无可奈何,只得将她扔在地上,冷笑道:“别耍什么花招。”
她拂袖而去,留李陵一个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李陵爬起身来,在密室内东摸摸,西摸摸,找到东西相对的两道暗门,又将耳朵凑在门上仔细倾听。
密室隔音效果卓绝,外头一点响动都听不到,也不知那场天昏地暗的対持现在到了什么程度。
身周悄静无声,眼前一点亮光都没有,但她一点也没有压迫和焦虑之感,反而很轻松自在。
就像回到了幼年时在地底那些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熟悉而又亲切。
她回到密室中央,端坐在黑暗中侧耳细听,不一会儿,果然听到了悉悉索索的细微声响,她不由翘起了嘴角。
这些和幼年的她在地底下抢食的,脆弱而又顽强的生物,果然无处不在。
两炷香功夫后,妬姬去而复返,将一个大包袱扔下,点亮烛火。
“做吧,”她冷冷地盯着李陵,目光凌厉,“看你还算识趣,如果你做得又快又好,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我要幽煌果。”李陵毫不畏惧地回视她,静静地说。
妬姬大怒,轻纱扬起,呼地一声朝她抽来,快要触到她脸颊之时又改变了主意。
“你最好识趣些,”妬姬高耸的胸脯起伏着,脸上现出一丝狰狞的神色,“给不给你我说了算。”
李陵双手一摊,“五个时辰之前,我刚做完一个人偶,神思精力已经消耗殆尽,你不给我也行,那我先睡一觉,烦你两个时辰后叫醒我。”
她说完,也不起身,直接就在原地侧躺下来,蜷缩着身体,竟然真的打算就这么睡过去。
妬姬很想立刻就杀了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但她忍下了胸中的磅礴杀意。她能感觉到外头被困在法阵中的狁已经极端烦躁,人偶的身体不仅制约了它,束缚了它,而且在双方的僵持之中,人偶的身体不能避免地出现了裂损,也许坚持不了太久。
她未曾料到外头那些人居然真能以一个小小的困魔阵囚住狁,并且不断地削弱它的力量,等到那具人偶身体无法再支撑狁时,长时间受压制的它可能会狂性大发,不顾一切地钻回她的身体,取得她身体的控制权,以获得更随心所欲的强大力量。
以最短的时间再次造出一个可替换的人偶,已是迫在眉睫之事。
妬姬无可奈可,只得摸出一枚幽煌果,抛到李陵面前。
李陵一骨碌爬起来,准确无误地接住那枚果子。
她笑道:“多谢,本来我需要睡两个时辰,现在只需要一刻钟就行,你放心,我吃了你的幽煌果,一定会做出比之前那个还合乎你要求的人偶。”
一具能彻底锁住狁,困住狁的人偶,让它无法再随意离开以回到妬姬身体里,可不正是妬姬希望的么?
“只要一刻钟就好,”她重复着说,“不然我精力不济,也许做人偶的过程中会出错。”
“一刻钟就一刻钟,”妬姬这时倒收了怒火,只狞笑一声,“哼,谅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李陵哈哈一笑,“我睡觉的时候要绝对的黑暗,而且不能有人打扰,不能……窥探,否则我会睡不好的,睡不好,精神就不好,你懂的。”
妬姬脸色阴寒如冰,冷哼一声,一掌推过去熄了烛火。
重重的关门声响过后,李陵立刻摸出袖中的一把小刀,将那枚幽煌果切磨成小小的碎块,于黑暗中仔细辨认着,摸索着,将这些细碎的果粒逐一撒到每个隐蔽的鼠洞里。
她给自己留了一小粒。
一刻钟后妬姬准时推门而入,李陵也未再耽搁,取出一段段兽骨,开始拼接人偶的骨架。
她在妬姬的眼皮下,于四肢末端的趾骨处和指骨处、臂骨和腿骨处、腹部甚至双腿之间,都设下了小小的锁魂阵。
胸骨内的心脏是她根据之前那枚心脏的结构做的,不过把锁魂阵设为了叁重。
拼接好骨架后,她抬头看了看妬姬。
妬姬目光阴桀,正死死地盯着她,脸上隐隐有焦虑之色,看来外头的那个人偶,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李陵打了个呵欠,顺带把那一粒幽煌果送入口中。
脑海之中神念突长,伴随而来的充沛力量令她精神百倍,疲劳一扫而空,怪不得幽煌果令人趋之若鹜,这还只是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一小粒,如果是完整的一个果子,力量之强不难想象。
当然,她也能隐隐地感觉到突如其来的力量之下,那股细若游丝的暴虐之感。
犹如神助一般,她借着这股力量很快做好了人偶的身体,再次朝妬姬抬起头来。
“头呢?”妬姬阴沉地看着她。
“再给我一枚幽煌果,再让我睡一刻钟。”李陵道。
妬姬这回没说话,她看到了这个年轻偃师额角上滴下的汗珠,疲惫的眼神,以及她略微有点颤抖的双手。
“人界的人还真是没用,吃了幽煌果也是这副样子。”妬姬不屑地哼了一声,摸出一枚幽煌果抛到李陵脚下,灭掉灯烛出了密室。
李陵如法炮制,仍将分割开的幽煌果粒撒入鼠洞中,这一次,她给自己留了两粒。
时间不断流逝着,黑夜早已过去,日上中天,又渐渐西移,只凤阳城中花府附近一带,一直笼罩着层层黑雾,不见天光。
这场対持已经持续了快一昼夜,丹青阁的剑宗弟子和天渊派赶来支援的弟子也交替换了两轮,陆醒一直坚持着,在结印松动的时候以剑气加固,墨画散去的时候凝气再画。
他不再主动攻击狁,但在抵御和囚困那股阴煞戾气的同时,狁的人偶身体不可避免地逐渐衰败,被困住的狁也到了极端狂躁而又愤怒的境地。
天渊派和凤阳城内进驻的其他门派掌门也早已汇聚在此处,忧心忡忡地关注着阵法中的情形。
随着阵法中心又一波汹涌黑气的来袭,已到强弩之末的陆醒闷哼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天渊派顾丹忙飞身上前,将他托住送出阵外。
“陆阁主歇一会儿吧,我来。”
陆醒没坚持,他以剑支地,喘息片刻,这才看到阵法外站了大批原本留守逐月堂的弟子。
“你们怎么来了?”
竹墨上前一步,不安地说:“师父,李姑娘她……她……”
“她怎么了?”陆醒厉声问道。
“她被妬姬抓走了,都怪我们,没能守住李姑娘……师父?”
陆醒一阵疾咳,再次咳出一口鲜血。
他闭目平息片刻,寒声道:“不是叮嘱你们要守好逐月堂吗?”
“是大师姐自己要跟妬姬去的,我也没拦住,”年行舟越众而来,淡淡道:“不过她既主动要去,就一定会有脱身的法子,陆阁主不必太担心。”
陆醒胸口起伏,待喘息平定,才道:“罢了,年姑娘,你剑术高超,想必这锁魔阵你也看明白了,顾兄坚持不住的时候,恐怕得你替上,再不济还有几位掌门在此——这里就暂时交给你们了。”
年行舟点头道:“放心。”
“我会很快回来。”陆醒道,挥剑斩去已残破不堪的衣袍下摆,掉头绕过阵法,进入阴风呼啸,鬼影森森的黑洞之内。
或许年行舟说的是实话,她既然主动跟妬姬离去,也许确实能够脱身,但他没有办法放任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子独自留在危险之中。
是的,胆大妄为,我行我素,全部不顾她自己的安危,令他既生气,又害怕。
害怕她不能全身而退,害怕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她。
他向来是个随和的人,除了从小养育他的师父和被他视为家的丹青阁,没有太多在乎的东西,所以师父让他娶青宴山的苏黛之时,他随遇而安地接受了,婚约作罢,他也没什么惋惜之情,反而有些庆幸,不必费心去与没有感觉的苏黛培养感情,更可以在管理丹青阁的同时,继续过他平和安宁的日子。
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第一次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去拥有一样东西,拥有一个人。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一想到可能会失去她,他便觉得窒息,心口像是被人狠狠地楸住,以刀剐,以火焚,片刻不得安宁。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了一下几日前花泽给他那幅密室地图,于残垣断壁之中找到密室暗道的入口,迅速潜了进去。
而此时,密室中的李陵已经收了最后一针连接人偶头部和身体的金丝缠线。
妬姬满意地摸着这具人偶,它比之前那一个还要完美,而且感觉还更坚固。
“我得睡一会儿。”李陵疲倦地说,“而且一天一夜你都没拿东西给我吃。”
妬姬不怀好意地回答她:“要吃东西?这里遍地都是食物,就看你吃不吃得下去。”
“你是说老鼠?”李陵差点呕了出来,“那算了,我还是睡觉吧。”
妬姬阴恻恻地笑了两声,带着那具人偶出了密室,反锁上门。
李陵吞下最后那一小粒幽煌果,于黑暗之中凝神细听,细看。
扩大的神念令听觉和视觉都增长了数倍,她听到地底下的老鼠在鼠洞间疯狂窜来窜去,用它们更加灵敏的嗅觉和强大的觅食本能在寻找着那力量之源。
她笑了笑,把剩余的材料和工具一股脑儿包好,摸出袖中一根铜丝,打开了另一道密室的门。
对一个偃师来说,再复杂的锁,比起人偶心脏和骨架的精细构造来说,都是简单之至,她只掏了两下,门便轻轻滑开了。
她进入到这间密室中,发现墙上有个小圆镜,正好可以将隔壁密室中的情形尽收眼底。
“有点意思。”她自言自语地笑道,紧了紧背上的包袱,寻到这间密室的另一道门打开出去,因而没见到刚刚进入隔壁密室中的陆醒。
而陆醒费力打开一间间密室的门,在里面仔细地寻找着,心越来越沉,越来越慌乱。
他完全忘了隐匿自己的行踪,点亮火折徒劳地在每一间密室里搜寻着,不放过每一丝痕迹,而在有间密室中,他在角落里捡到了她遗落下来的一个空酒壶。
这发现让他濒临崩溃。
正在这时,他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脑中一片空白的他像木偶似地转过身来。
“阁主?”
门口涌来了几名丹青阁弟子,为首的青檀看见他吃了一惊,忙收了长剑,低声道:“阁主,李姑娘让我们跟着这里面的老鼠搜查,说跟着老鼠就能找到幽煌果的所在。”
“李姑娘?”陆醒愣了一愣,喃喃问道,“青宴山的李陵?”
“对,就是青宴山的李姑娘,”青檀道:“她不久前出现在法阵外,告诉我们赶快来这里寻找幽煌果。”
陆醒眼前一黑,几乎站不住脚,他深吸一口气,才问:“外头的法阵情况如何?”
青檀笑道:“阁主走后,顾峰主没坚持多久,年姑娘就换了上去,那具人偶坚持不住,狁便弃了它以魂体摆脱阵法重新进了另一具人偶身体,进去过后,它的力量竟大幅衰减,年姑娘很快重新设好了阵困住它,现在它已经完全没有反抗之力了。”
“力量大幅衰减?”陆醒明白过来,“那妬姬呢?”
“这会儿她被天渊派掌门和其他几位掌门一起缠住,李姑娘要我们趁着这时赶快来找幽煌果,只要妬姬没有后续的幽煌果,她坚持不了多久。”
陆醒点点头,“跟我来。”
他想起在有间密室中看到的几只老鼠,那几只老鼠眼泛红光,疯了似地在一处地方刨着爪子,并且不断有老鼠从四面八方奔来,旁若无人地往那里扑。
不过那时他心思都在别处,完全没理会这个奇怪的景象。
寻到妬姬藏在密室之中,以黑冰养护的大量幽煌果并全数烧毁后,陆醒回到法阵之外。
李陵并不在那里,已随着竹墨先行回了逐月堂。
阵法中的狁已陷入癫狂境地,它甚至已经不再攻击阵法,而是吼叫着不断抓撕着这具人偶的身体,人偶已经被它抓得遍体鳞伤,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地方,但随着它的动作,黑煞之气激狂散开又被吸绞回去,溢开的几缕于法阵只是隔靴搔痒,几乎再没有什么威胁。
几位掌门与妬姬的争斗已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激斗中的妬姬大汗淋淋,不时摸出一枚果子塞入口中。
她身上的幽煌果总有用尽的时候,看来这场战斗不久就能分出胜负,而困住狁的阵法,看样子也可以轻松地坚持下去,直到凌随波赶来。
陆醒放下心来,略略交代了几句,带着部分撤走的丹青阁弟子赶回了逐月堂。
回到步雨楼时,他看见李陵正在楼前等着他。
一圆清月悬于天际,庭院深深,剪影重重,她换了一身绯衣,坐于蕉叶旁的青石凳上,手里玩着一个新的酒壶。
看见他,她立刻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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