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过去,沉睡中的幽人身体恢复了饱满鲜活的状态,但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苏纤和齐墨被放在同一个池子里,两人双眼紧闭,但面容安详。
“他们会醒来么?”池边的苏黛一身绾色衣裙,蹲着身子,一面梳理着姐姐的长发,一面问边上的玉芙蓉,阳光透过杏林,将树叶的影子投在她衣裙上,像一只只翩飞的蝴蝶。
“不清楚,”玉芙蓉按着苏纤肩上的皮肤,“我只能保住他们的身体不干枯,神魂的事我不太懂,看他们这样子,或许正沉陷在他们自己的幻境中,比起被幽煌树驱使,这对于他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在令我头疼的反而是青芜。”
她站起身来,面色严肃,“青芜的情况和这些幽人又有不同,她藤枝入体时间很短,照理说应该很快醒来,但她腹中有个四个月大的胎儿,大概精气神都用在保护胎儿上了……目前胎像倒是很稳,只是她一直不醒的话,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坚持到胎儿落地那一刻。”
苏黛默然,两人刚刚看过青芜的状况,情形的确不太乐观。
“我得去熬药汁了,你自便吧。”玉芙蓉拍拍手,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了,你明天要回师门了吧,听说你好日将近,先恭喜你了。”
苏黛垂着眼没回答,片刻后才道:“玉姐姐,我最多一两个月后会再来,如果这边有什么情况,还烦劳你及时告知我。”
玉芙蓉点点头,自顾去了。
苏黛将姐姐头发梳好,轻轻将她的头搁在池边上,起身绕过几座山石,穿过一个小药圃,两株葱郁浓绒的杏树后现出一池清澈的碧水,凌随波静静躺在水池中,双目紧闭。
微风晃得树影悠然而舞,清烁水波中,轻薄的衣物在水中漂浮着,他上身赤裸,大半个身体隐在水下,胸膛以上露出水面,结实偾张的双臂左右摊开,湿漉漉的褐色长发散在池边,像铺了一层闪着金光的绸缎。
玉芙蓉对这位魔界少君的安排堪称是最优了,他所在的这处药池是最大、最安静的一处,位于杏林的边上,后面便是陡峭的山崖,崖壁间藤葛牵绕,有细细的水流从山崖的壁缝间冲下,汇入边上的小溪,轻雾时不时被风吹来,和着轻漾的水波,共同爱抚着药池中这具矫健的躯体。
玉芙蓉在药庐边种植了几株她从风神谷带回来的那种绿植,大概是受了幽煌树上沙虫的启发,她捉了一些虫子养在枝干间,养了一段时间后,将成活的虫子放到凌随波身上,让它们噬咬他身体上那些遍布的黑色焦藤。这法子很奏效,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凌随波身体表面的黑藤已经被噬去了大半,只是他也如幽人一般,全然没有清醒的迹象。
来到石兰山的还有灵均和阿纹,两个小孩主动地承担起照顾这些幽人的任务,每日清早阿纹会过来给凌随波换衣修面、按摩身体,有时也会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些话,只是他从来没有反应。
苏黛站在树下,瞧着水池中的男人。阳光在长而卷翘的睫毛间斑驳跳动着,他整个人显得放松而慵懒,从脸庞到身体,每一处线条都优美而迷人,像世间最优秀的匠人手下诞生的一件最完美的作品,只是那双如琥珀般清澈而又深邃的眼眸紧闭着,增添了些许遗憾。
她并没有上前,默默伫立了一阵,转头离开。
次日苏黛与陶桃驾了一辆马车,离开石兰山下的药庐,往碧云洲出发。
年行舟在送她来石兰山后不久便先回了青宴山,陶桃倒是一直陪着她,此刻在马车里正低头研究着一张玉芙蓉给她的方子,口中念念有词。
苏黛支颐倚在窗上,瞧着越来越远的药庐。山路上绿柳碧梧,红花茜枝,远处群山浓淡,白云悠怡,药庐的炊烟在远处升起,渺渺汇入山岚云雾间,渐远渐无。
她转回头,陶桃已经收了方子,正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瞧着她。
“桃子,”苏黛犹豫片刻,道:“要不,我们直接去丹青阁吧。”
“哦,”陶桃愣了愣,随即道:“也行啊,咱们给大师姐带个信,反正你的婚礼也没多久了,请她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叫人带过来就行。”
不久前秦惜晚不知从哪里带了信回青宴山,说是她近期赶不回来,苏黛和陆醒的婚礼可以照计划举行,不必等她。
苏黛面上露出苦恼的神情,“如果我说,我现在去丹青阁,是要去退婚呢?”
“啊?”陶桃已经从腰兜里摸出一个小布囊,里头装着她从石兰后山采来的葵花籽,刚刚成熟的瓜籽清香软糯,咬在口里似乎还带着阳光的味道。她刚刚嗑了一粒到嘴里,顾不得细嚼,忙不迭吞下问道,“为什么?”
苏黛轻叹一声,道:“就是觉得,当初订立这个婚约,无论是师父,还是我,都过于草率了些,当然,错都在我,是我自己没想清楚。”
其实师父为什么撮合她和陆醒,她心里是明白的,那时她也赞同,没什么反对的想法。
秦惜晚一生恣意随性,养出的四个弟子也都有样学样,或多或少有几分任性,俗事不爱理会,自有个人的一方天地。大弟子李陵精通偃术,二弟子苏黛醉心机关术,叁弟子陶桃名义上修习魅术,实际上酷爱研究美食与各种稀奇八怪的药粉,四弟子年行舟一心扑在剑术上,有时各自忙碌起来,青宴山上庭院紧闭,门可罗雀,门派事务堆了一大堆。
秦惜晚颇感头疼,看来看去,有心培养二弟子来接手门派,苏黛也知大师姐身体不佳,这重任必须自己来担,然而门派当前事务如何整顿,未来如何发展壮大,她是完全没有头绪的。
丹青阁与青宴山向来交好,剑堂堂主陆醒是早就培养好的门派接班人,自小便沉稳谨慎,处事周全又令人如沐春风,兼之仪容出众,秦惜晚看在眼里,早生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之意,觉得若是把他召来做青宴山的女婿,一些四个宝贝弟子不愿理会的俗务,他自当帮着处理,再者苏黛与他成婚后,在他身边耳濡目染,日后接手青宴山之时,也不会茫然无措。
而两位未来的门派掌门结为秦晋之好,两派也必是亲如一家,若是今后遇到什么难事,自己不在时,四个弟子也有强大的力量来襄助支援。
而在苏黛自己心里,除去秦惜晚所考虑的这些,还觉得陆醒其人冷淡而极有分寸感,想来成婚后也绝不会干涉她,更不会侵入她自己的领地,这令她觉得安全而舒服,因此也没想太多,点头同意了这门婚事。
然而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沙海中这场惊心动魄的经历,让她重新审视自身,反复思量后,她意识到与陆醒结亲,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偷懒的想法,既不尊重她自己,也不尊重陆醒,而经过这一次的磨折与历练,她有信心,也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可以成长起来,在未来接过师父手中的重任,把青宴山的这些绝学发扬光大。
此外,也有一种她内心深处隐隐闪过的念头,她不中意陆醒,而陆醒其实也不中意她,她在他的眼睛里,从来也没有看到过那种炽烈炙热的感情,而那样极具感染力的眼神,她已经在另一个人的眼中看到过。
静如止水相敬如“冰”的婚姻,对于两个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实在不如分道扬镳,各寻天地的好。
“现在退婚,会不会晚了?”陶桃想了想,摸出几粒瓜籽,劈开皮儿摊在手心里,往苏黛面前一伸。
苏黛摇头,心事重重道:“我不吃,你自己吃——这是我的不是,之前一直和玉姐姐忙幽人的事,没顾得上这头,但我来石兰山后给陆师兄去了好几封信,不知为何他一直没回我,所以我才说,干脆咱们先去丹青阁,我想,若是说清楚,丹青阁不见得会坚持婚约。”
陶桃点头,“行啊,反正不管怎样,我们都是支持你的。”
苏黛心头略松,看着陶桃一双白嫩的手上下忙着剥瓜籽皮儿,一时来了兴致,托腮笑道:“要不我给你做一个玩意儿,专帮你剥皮儿。”
“噫……不会做得像人的手指吧,那看着多渗人,我不要,”陶桃横她一眼,“再说,瓜籽皮儿就是要自己剥着才有意思嘛。”
四天后两人赶到丹青阁所在的渺霞山。
陆醒的弟子竹墨接待了两位姑娘,很遗憾地告诉苏黛,陆醒一月前被阁主拂云叟派去了南鹤洲处理派中急务,不过还请苏黛放心,他走前交代,大婚之前一定会赶回来,而因他行踪不定,苏黛之前寄给他的信还暂放在丹青阁,没能送到他手里。
苏黛急问:“那阁主呢?我有要事得向他禀告。”
竹墨笑道:“阁主去了凤阳,我师父交代过,苏姑娘若是来了,弟子一定要招待好您,您就当在自己家里,有事您和我说好了,我一定给您办到。”
退婚这事苏黛却不好和竹墨一个少年弟子说,无奈之下只得道:“那我在这里等阁主回来。”
竹墨彬彬有礼说:“您和陶姑娘的住所早安排好了,那我先领你们去吧。”
路上他还很热情地指给苏黛看:“您看,听雨轩后头的摘星小筑,就是为您和师父大婚准备的,那边已经修建得差不多了,听阁主说,您和师父的婚礼在这边举行后,等秦掌门回来,还会到青宴山再办一场,是么?”
苏黛心头暗暗叫苦,不好说什么,陶桃半真半假朝他笑道:“哎呀,你这小孩,话还真多,我们没长眼睛,不会自己看么?”
竹墨给她这一笑笑得闪了闪神,果然住了口。
两人在丹青阁住了多日,无论阁主拂云叟还是掌事人陆醒都不见归来,丹青阁上下对苏黛和陶桃倒是礼至上宾,衣食住行处处妥帖周到,据说婚礼的一应事务都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苏黛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她试着在竹墨面前透了点口风,竹墨听说她有退婚的意思,吓得面容失色,直说这事他做不了主。
好不容易大婚前叁天,拂云叟终于回来,苏黛忙整理仪容,赶到待客堂去见他。
丹青阁阁主拂云叟年过半百,性子依旧跳脱,他是秦惜晚挚友,也是陆醒的授业恩师,听苏黛说了来意,一时没能弄明白。
“你说什么?要和陆醒退婚?”他疑惑地看着苏黛,眼睛里闪着不解的光芒。
苏黛重重点头,“是,还请阁主成全。”
“你在开玩笑吗?”拂云叟扯了扯颌下胡须,忽而灵光一闪,道:“我知道为什么了!你一定是怪我把我徒儿派走,没能在这里陪你吧?苏丫头,来日方长,大不了等他回来我叫他给你好好赔礼——”
“不是!”苏黛急得跺脚,“我对您和陆师兄,没有任何意见。”
“那为什么?”拂云叟奇道,不待苏黛说话,又自顾说道:“哦……我明白了,他们说好多女子临到成亲前都会有紧张害怕之意,哎呀,你难道也是这样?其他男人我不好说,陆醒是我徒儿,他绝不会待你不好的,听我说,放松心情,成了亲就好了。”
“不是啊,”苏黛哭笑不得,“阁主您听我说,我早就想好了,不是这几天才临时决定的,我和陆师兄说起来也没见过几次——”
“那么就是你有别的中意的人了,”拂云叟脸色沉下来,“是不是?”
苏黛沉默了一会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知道凌随波对她的心意,但自己对他怎样,她一直也还没想明白,何况他现下长睡不醒,而就算他此时清醒,她与他大概也不会再有什么纠葛,他从魔界而来,总会回到魔界去,而她绝不会离开青宴山,离开师父和姐妹们。
她现下只知道,自己退婚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他。
“不是。”苏黛想了想,出声否认。
“那不就没事了?”拂云叟松了一口气,呵呵大笑,“我看你就是紧张了,放松放松,你看,婚礼咱们都准备好了,你这时候撂挑子可不好哦!行了行了,这事就说到这里,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你有哪里不满意,大可以等陆醒回来找他说——别人说什么婚礼前不能见面,咱们就不用讲究这些虚礼了,哈哈哈。”
他说完,笑嘻嘻地起身出了待客堂,也不理会苏黛的请求,径自走了。
苏黛无奈,只得垂头丧气地回了住所。
捱到第二日午间,她等到的不是陆醒,却是玉芙蓉的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行字:“或已寻得幽人补魂之法,若你有空,请来石兰山一叙,另近日青芜情况不太稳,昨夜有流产先兆。”
苏黛心急如焚,将信给陶桃看,问她,“现在如何是好?我跟阁主根本说不清,今早我又问了竹墨好几次,都说阁主有要事,不能见我。”
陶桃在屋中走来走去,最后停住脚,说了一个字,“跑!”
“跑?”苏黛苦着脸,摇头道,“不好吧?”
陶桃白她一眼,“你又不是没跟阁主说,他不当回事有什么办法?那要是陆师兄赶在婚礼前才回来,宾客都来了,你跑得掉?”
苏黛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定,咬着唇道:“要是今晚等不来陆师兄,那我们就走,我给陆师兄留一封信。”
陶桃说:“行啊,最好再把你之前给他写的那几封要回来放一处,他从头看起也就明白啦。”
“也只能如此了。”苏黛叹了一声,出门去找竹墨。
她从竹墨处拿回那几封未拆的信后,另给陆醒写了一封,将自己所思所想原原本本托出,又诚恳地道了歉,她写完后,正要将一直带在身上那支挽月晴岚放在桌上,忽而心中一动,又在信末添了一笔:“陆师兄见谅,还请将挽月晴岚借我一用,不出半年,一定归还。”
翌日清晨,丹青阁人仰马翻,正闹得不可开交,一道修长身影快步进入客堂,问道:“什么事?”
竹墨大喜,“师父,您可回来了!这是苏姑娘留给您的信。”
陆醒一面拆信,一面问道:“她人呢?”
竹墨道:“跑了!阁主气得掀了桌子,这会儿正说要跟青宴山断交呢!”
陆醒皱着眉,快速将几封信从头到尾掠过一遍,眉头渐渐松开,最后笑道:“行了,阁主那边一会儿我去说,婚约就此取消,我这就给苏姑娘回信,请她放心——这事阴差阳错,说起来也不能全怪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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