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教育理念有问题是事实,你帮了我也是事实。一码归一码。”
“你不该将夏朝的女皇带到二十三世纪的。”
“我……”苏徽想要解释,然而一时半会竟又找不到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只好讪讪的闭嘴,用沉默的态度承认了自己的私心。
“将你的学术研究对象带来我们所在的时代是更能方便你完成你的论文吗?”苏滢尖锐的嘲弄道:“我想恐怕没那么简单。你带回来的那个女人,不止是夏朝皇帝,还是一个美貌的小姑娘。”她说到这里冷笑,苏徽从未和她说过在穿越到夏朝之后他所经历的事情,可苏滢轻而易举的就猜到了他的想法,“苏徽,你当初死活要去学习历史,我拿你没有办法,只好听之任之。可你看看你现在的行为,还配得上被称为史学研究者吗?”
苏徽低下头去,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但出乎意料的是,苏滢没有继续叱责他。她只是对苏徽叹了口气,以前所未有的柔和语调,说了一句话,“你不该把她带来这里的。”
“可是我也不想看着她死。”苏徽说道。
苏滢深深的看了苏徽一眼,之后转身离开。
作为母亲,苏滢对自己的儿子终究是有着深厚感情的,尽管这个儿子过去与她关系紧张,他们之间甚至不曾拥有过多少温馨柔软的回忆。
苏滢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不过这也很正常,过去她也经常在外忙碌,位于首都的这座住宅更像是她的私人所有的临时旅馆。
但这一次苏徽猜母亲是在为了他的事情奔波。接下来这几天,苏徽和嘉禾平静的待在室内不曾出门,没有记者上门来骚扰,也没有科研部的人找上门来问责,甚至都没有史学研究者凑过来瞻仰嘉禾。
苏徽从夏朝带回了夏文宗的事情,被苏滢死死的压了下去。
苏徽也不知道这样的平静能够持续多久,但不管怎样,眼下的这段时光值得被铭记。
从十三岁就登基称帝的嘉禾在来到了二十三世纪后总算有了喘息的时机,在这里她不必担心自己会被刺杀,不必防备逆贼篡位。二十三世纪的一切东西对她来说都十分新奇,每天光是在苏家四处摸索研究就足以打发掉大半天的光阴。
她学习和适应的能力都相当之强,来的第一天还会被家用机器人给吓到,会有戒备的眼神盯着二十三世纪的全息投影设备,甚至就连二十三世纪的食物她都吃不惯,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她就已经能够操控着家用机器人为她打开投影观看这个世界的新闻。虽然听不懂二十三世纪的通用语言,但只是盯着影像就能看得津津有味。
那身沾上了血污的窄袖圆领龙袍自然被换了下来,在缂丝工艺早已失传的二十三世纪,这样一身袍子要是放到博物馆绝对能成为镇馆之宝——苏徽在将龙袍丢进洗衣设备的时候,不由这样感慨。
沐浴之后的嘉禾换上的是苏徽新买回来的裙子。
其实以二十三世纪的技术将龙袍洗干净之后马上烘干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如果担心破坏丝绸的质感,他也可以采用无水清洁技术。但出于私心,苏徽还是个嘉禾换上了他这个时代的衣装,因为知道嘉禾所在的时代相对保守,他还特意挑选了长袖、高龄、裙长至脚踝的长裙。
出乎意料的是嘉禾穿上二十三世纪的衣裳时半点也不显忸怩,苏徽问起来,她才说自己其实早就在端和六年就试过了西洋人带来的裙装,当时还由几名油画师画了画像。回忆了一下与端和年间同时代的西洋洛可可式裙装,苏徽忽然觉得自己给嘉禾挑选的衣服实在是太朴素太保守了。
换好衣服后要解决的是发型的问题,之前嘉禾戴在头上的翼善冠早就在逃命时被弄丢了,束发的网巾也被扯坏没法再用。二十三世纪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捣腾头发的花样多不胜数,不过考虑到嘉禾的接受程度,苏徽也就只是给她梳好了一头及腰的乌发,然后松松的束起——为了怕吓到嘉禾,他没有用什么机器,是自己拿着家里收藏的古董木梳,亲手为嘉禾梳发。三千青丝从指间流泻的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心中陡然涌起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感受,似欣喜似满足,又似有淡淡哀愁。
打扮好的嘉禾饶有兴致的在高清全身镜面前转了几个圈问苏徽自己好不好看。像她这样的年纪,原本就该追求美好的事物。
苏徽当然是笑着点头。
此外嘉禾在停留在二十三世纪的时候还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大量的阅读苏徽的藏书。历史、军事、政治、文化,她都不愿放过,如同贪婪的饕餮,恨不得将所见到的一切都囫囵吞下。
文字在几百年的演化中虽然也有复杂的变化,但比起语音来说还算是好懂。更何况嘉禾在读那本所谓“天书”的时候就已经将几百年后汉字大致的学习了一遍,因此在阅读苏徽的藏书时,难度并不算大,只是偶尔有些字不认识或是语法理不通顺,需要苏徽的帮助。
很多时候苏徽就静静的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阅读时专注的侧影。他知道她还没有放弃想要回去的念头,现在的努力,都是为了替回去后扳倒李世安做准备。
苏徽找到时间争取到了一次和母亲视频通话的机会,他将目前嘉禾所面临的困境做成了军事地图,图上标注了泰陵卫所在的方位以及李世安的兵力分布,然后问母亲,该怎样的破局。
苏滢说:“我是空军司令。”
苏徽:“……”
确切说来,他母亲的主要工作是带领着一支支太空舰队穿梭于不同的星系,陆地上的军事行动对她来说……
“不过倒也不难。”苏滢却在儿子即将灰心的时候开口说道。
苏徽眼前一亮。
“你是在为那个小皇帝提问题吧,那么你就要知道仅仅是一场军事上的胜利,对她起到的用处不会太大。”苏滢又接着说了这样一句话。
苏徽被自己母亲这样大喘气的说话方式逼得扶额叹息。
“您愿意和嘉禾聊一聊吗?”苏徽又提了这样一个问题。
苏滢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嘉禾”是端和帝的名字。
“为什么?”苏滢对史学不感兴趣,也并不想和一个几百年前的古人打交道。
“她很喜欢你。”苏徽说道。
嘉禾在她所处的时代,是孤独的掌权者。在得知了苏徽的母亲居然是一个国家的最高军事首领之后,她理所当然的对苏滢感起了兴趣。
在来到二十三世纪之前,她便从苏徽口中得知了这是个人人平等的时代。她在见到了苏滢之后确信了这一点。虽然只是匆匆一晤,但苏滢眸中的神采,是嘉禾那个时代的女人眼中绝对找不到的。
“如果你想要成为我母亲那样的人……”苏徽在嘉禾表达对苏滢的羡慕之情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说出了他藏在心中很久的一句话,“你可以留在这个时代。”
生科院在利用夏朝胚胎研究时空排异问题,苏徽听另一个自己说过这一问题一旦被攻克后会有多可怕。但他现在不想管这些,他不由自主的想着如果嘉禾能够长久的留在二十三世纪,那该有多好。
第244章 、(五十六)
嘉禾来到二十三世纪后过的还算不错。虽然最初那几天她为了适应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而花费了不少的功夫,可一旦适应了之后,便能感受到这个时代真正的好处。神话故事中有人误入仙境,流连忘返,带到回归原本世界之后,已是沧海桑田——过去嘉禾看到这类故事的时候,总是嘲笑故事里的人愚钝,现在她笑不出来了。文明高度发达的二十三世纪对她来说就是和仙境没有什么区别的地方,她清楚的知道这不是属于自己的时空,可是当她却忍不住贪恋这里。
嘉禾毕竟也是世俗凡人,人会有的贪婪、倦懒她都有,偏偏苏徽还在继续诱惑她,他不停的让她意识到这个时空究竟有多好,劝说她抛下过去她所拥有的一切长久的停留在这里。
“不行,我得回去。”嘉禾扭开脸不去看苏徽,以免自己会因他的目光而心软,“我不回去,我的母亲和长姊怎么办?我的江山子民怎么办?”
苏徽说:“大不了你在这个时空留着,我再回去一趟帮你铲平乱党,帮你扶持你的长姊登基——反正你一开始就做好了让给她的打算。荣靖长公主所具备的政治才能其实相当高,她不会让你失望,一定能治理好你的江山。”
苏徽说的都是实话,而且她也的确有想过把皇位让给长姊。可人的思想是会变化的,更不用说这种大事。她在泰陵前满腔悲壮,做好了以生命成全大业的准备,可是现在那股悲壮散去,她又开始迟疑。在听完苏徽这一番话之后,她缄默许久,是在认真的斟酌取舍。
回到夏朝继续凶险的权位之争,她很有可能会死,就算侥幸熬过了这一劫坐稳了皇位,在未来的道路上也还是会有数不尽的危险。她见过自己的未来的,成百上千个结局,无一善终。
留在眼下她所处的这个时代她能获得她一直渴望的安全与平静,更何况她也喜欢这个时代,她在夏朝苦苦追寻的东西,在这个时代唾手可得。此外她还可以和苏徽长久的在一起,不必再因为种种缘故分开。
可是她迟迟不能点头,心里烦乱不堪。
苏徽也知道这样的大事没法在短时间内做出决断,因此他匆匆挪开了目光看向了窗外的人造白云,佯作是在欣赏天晴日朗的风光。
“刚才我问你愿不愿意留下,只是对未来的一种假设而已。”苏徽不想给她造成心理压力,于是这样说道:“你放心我的想法和之前相比没有改变。如果你坚持要回去,并且做好了保护好自己的准备的话,那我就陪你回去。留在二十三世纪什么的……还是太不现实了。”他苦笑了一下,不说别的,时空排异的问题都还未被解决呢。
不过,若是这一问题真能被额解决,而到时候嘉禾还是想要回到夏朝,那么,他长期定居在夏朝也不是不可以。
如果说之前他还对这一问题有所犹豫,在经历过李世安之乱后,他的心态又一次悄然变化。夏朝生活条件恶劣、文明开化程度不高、他没有亲朋好友孑然一身等等都是他不愿留在夏朝的原因,可是这一切的理由,都抵不过他对她的担心。
嘉禾走得是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稍有不慎或许就会坠入深渊。上一次他只是暂时离开了一段时间,北京城的局势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京官大批获罪、李世安南下、杜银钗被挟持,这些都让他后怕不已。他害怕自己重蹈另一个苏徽的覆辙,失去之后再难挽回,所以他想,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不要再与嘉禾分开。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现阶段的他在脑子里的设想而已,只要时空排异的机制仍然生效,他们就注定了还是两个不同时空的人,没办法走到一起。
端和八年,腊月中旬。
荣靖的军队在这时已至天津。
她的行军速度算是不慢,但好像仍是回来迟了,等到她赶回京畿救驾的时候,李世安已经占据了北京城,而她的妹妹也下落不明。
许多人都认为女皇周嘉禾应当是死了。什么所谓的“太.祖皇帝显灵”之类的传言蒙骗一下庶民尚可,却骗不了荣靖身边那些狡猾得像是狐狸一般的谋臣,他们一个个的都认为嘉禾必然是被李世安杀害,只是李世安为了不担上骂名,所以谎称是先帝的魂灵带走了嘉禾。
荣靖不相信自己的妹妹是真的死了,她听了传闻中对于当时泰陵情况的描述,严重怀疑自己妹妹的失踪又是那个小子捣的鬼。
但这些猜测荣靖不方便告诉自己的谋臣,如果她说自己妹妹绝对活着,只是八成被某个来自未来的人带走了——这荒诞程度比起“太.祖显灵”还要更胜一筹。
因此当这些谋士们劝她继承妹妹的皇位,在天津登基之时,荣靖总是一口拒绝。
谋士们不能理解主公一向爱权,为何这时却对玉玺金座避之如蛇蝎,只好进一步的劝说,说如今荣靖不抓住机会,京城的李世安就一定会拥立周福寿登基。这种事情如果让周福寿抢得了先机,在名分大义上他们就失了主动权。
眼下李世安与荣靖出于对峙的状态。荣靖占据天津,李世安盘踞京城。而在荣靖身后,李世安的女儿又率领着一支军队与郑牧僵持着。
李世安近乎于孤身入京,京中可供他操控的兵力大部分是来自于被他策反的武官以及在他挟持了杜银钗之后,原本掌控在杜银钗手中的禁军。
从兵力上来说,李世安比不过荣靖,荣靖手中的兵马虽然也不算多,但却是三大营的精锐。此外她还占据了天津。天津城等同于是火.器、船舰的贮藏地,当初嘉禾将船场与火.器.厂放到京城之外,为的就是防备内乱。李世安在夺下京师之后,也曾派兵前去天津想要接管武库,可惜天津这三年来由嘉禾直接管理,无论是湫庄还是船场的官吏都直属于女皇,即便李世安带着皇太后的命令去都不好使。
李世安当然也想过直接动用武力掌控天津,可惜那时候嘉禾正好逃到了位于北京西郊的泰陵,女皇和一堆兵器比起来当然更为重要,因此李世安自然得将他大部分的兵力调去泰陵,预备围剿嘉禾。
结果谁料嘉禾失踪,他调过去的大军没能发挥出半点作用,反倒这时荣靖一路疾行南下,抢先占领了天津。
荣靖眼下不敢轻举妄动是因为李世安手中还握有杜银钗做人质,杜银钗如果死了,“孝道”二字就能让荣靖这辈子都没有翻身之地。此外就是李世安的大军还在她的后方,虽说现在正与郑牧僵持着,可一旦郑牧归降了李世安,那支军队便能顺势南下包抄了荣靖。
从军事布局上来说,荣靖现在并不占据太大的优势。她现在只能耐下性子,等待一个转机。
慈宁宫中,杜银钗也得到了长女驻军天津的消息。
李世安虽然限制了她的自由,但以杜银钗的本事,想要打听情报还是不难的。
更何况李世安也没有刻意隐瞒她,荣靖到达天津后他便命人将这一消息通报给了杜银钗,顺便让属下提着刀威胁杜银钗写了一封书信劝降女儿。
杜银钗当然是写了,骨气在这个时候没必要保留,写完之后李世安命人将信笺送给荣靖,前两个送信的宦官在杜银钗的暗示下,故意弄脏或是弄丢了杜银钗写给女儿的劝降信,第三封总算是送到了荣靖的手上,荣靖看到了母亲的亲笔信后在众人面前大哭了一场,以表自己对母亲的孝敬,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在众人面前做出了好女儿的模样,但信中“母亲”说让她投降的字句,她只当自己没看见,并且还厚着脸皮解释说她是个女人,没读过多少书。
杜银钗被自己女儿的厚颜无耻逗得悄悄在慈宁宫大笑了一场,也只有这样的荣靖,笑过之后去打听李世安的情况,得知李世安根本就没把荣靖这一挑衅放在眼中,而是在专心的策划周福寿的登基大典。
嘉禾失踪……或者说已经“死了”,李世安原本就想要扶持这样一个傀儡,现在自然是迫不及待的便将此事提上了日程。
“这情况可是不妙呢。”杜银钗感叹。
“昆阁老正在反对此事。”梁覃告诉她。
“昆子熙?”
但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是,昆子熙的重孙昆山玉是李世安一党,昆子熙本人又是朝中重臣,李世安请他重新复位倒也并不奇怪。
之前昆子熙被嘉禾削去了官职又监.禁在府邸,但现在他反对周福寿称帝,又显然是站在了嘉禾的立场。
“你说说,那老儿能撑多久?”杜银钗若有所思的问道。
梁覃摇头,“臣不知。”
“但愿他能撑到吾儿回来吧。”杜银钗说,与此同时心里也在犹疑,她的女儿,真的还会回来吗?
苏滢接到了一封有生科院传来的邮件。
视频邮件点开后,冒出的是生科院负责人的影像,他在邮件中告诉苏滢,他已经知道了她儿子苏徽将夏朝女皇带到了二十三世纪的事情。
苏滢放在桌上的手骤然掐紧。
接着,邮件中的影响朝她露出了谄媚的一笑,问她,能否将这位女皇交到他们手中。
第245章 、(五十七)
李世安不通政务,他的长处在于用兵打仗,在成为秦国公之前至大字不识,还是后来才学的四书五经——但这些东西他却也并没有学到心里去,乱世中厮杀过来的武人最看不起的便是酸腐的书生,至今李世安在面对着儒家那堆大道理时,心中仍有鄙夷。
这点李世安倒是与嘉禾略有相似。嘉禾自小有宫中女大家教她诗书,可做了皇帝之后渐渐的意识到儒家所讲究的那套纲常礼法的说辞不利于她的统治,于是在登基后又是崇信道教,又是召见西洋和尚,只盼着能借助外力打压儒学,实在打压不了,便狠下心来对朝堂来了一番大清洗。李世安虽是趁着这一机会才得以掌控京都,但心底里却也悄悄佩服过这小丫头有魄力。自宋以后重文轻武成风,皇帝以理学治天下,对士大夫多有倚重,故而养出了一大批骄矜自得的文人,李世安对他们可谓厌恶至极。
然而当嘉禾失踪之后,李世安面对着偌大的京师,却又不得不将那群之前被嘉禾关进了大牢的阁臣一个个放出来官复原职,将那些被她贬黜的文官们又好言好语的召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