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贵妃不说话,卢剑也不说话,只静静尾随。
两人缓缓穿入花丛,步入腊月的天,微微有些冻,冬风撩起湘贵妃身上的裙摆,还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
这样不说话的两人,单看颜值,落在御花园里当值的宫女太监眼底,像极了闹别扭的情侣,轻易猜不到是母子。实在是湘贵妃脸上丝毫没有岁月的痕迹,怎么看怎么一妙龄少女。
偏生这样美的“少女”,眼角眉梢汪着一丝散不去的愁。
突然,天降大雪,鹅毛大的雪花无情落在湘贵妃乌黑发丝上、肩膀上,给本就凝着一丝解不开愁绪的湘贵妃,越发添了一丝冷。
卢剑试图琢磨母妃的所思所想,然后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随后卢剑从路边当值的宫女手里拿过一把红色油纸伞,快走几步上前,撑到湘贵妃头顶,解释道:
“母妃,方才那个少妇是父皇一块长大的表妹,十几年前下嫁镇国大将军为妻,如今膝下有一女,方才跟在她身后那个少女便是其女。”
卢剑如此解释,是怕母妃误以为萧盈盈是后宫哪个得宠的妃嫔。毕竟如今连皇后都进不去父皇寝殿了,萧盈盈却能来去自如,还被福公公礼遇有加,可见其得宠程度。
话说,湘贵妃入宫快三年,怎的还未见过萧盈盈?
这就要从湘贵妃的性子说起了,生性喜静,不爱人多的场合。再加上她是不能嫁人的圣女,却未婚生子,最终还成了帝王后宫的一名妃子,还有一些其它难以启齿的种种理由,令湘贵妃越发不爱露面人前,所有的宫宴庆典从不参加,终日幽居飞霞宫或是在附近无人处偶尔散散步。
而萧盈盈呢,刚从西北回京不久,撑死了也就一年零几个月,入宫次数也不多。
如此一来,湘贵妃今日倒还是第一次见上萧盈盈。
听了卢剑的解释,湘贵妃微微颔首,只极轻地问了一句:“她,可是叫萧盈盈?”
卢剑微微一怔,似乎奇怪母妃不认得萧盈盈本人,却知道“萧盈盈”这个名字,但还是点点头,实话实说:
“是。”
然后,湘贵妃再无旁的话了,只略微在鹅毛大雪中顿了顿,便回转身来,面无表情沿着远路返回,重新朝崇德帝寝宫行去。
卢剑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从小到大,母妃便不会在他面前透露过多的情绪。
往往靠猜,才能了解母妃在想什么,但是母妃情绪藏得太深,便是聪慧如卢剑,也猜不出太多来。
譬如眼下,母妃心头到底是怎么个想法,卢剑就有些看不大懂,也琢磨不透。
崇德帝寝殿里。
萧盈盈只略微站了一会,福公公便赶忙搬了张椅子来,搁在龙榻床头边。
“郡主请坐。”福公公小声道。
先头的湘贵妃是坐在床沿的,湘贵妃是妃子,还是崇德帝心头挚爱,自然能坐床沿。萧盈盈就不同了,哪怕曾经是分外要好的表妹,如今已嫁作臣妻,也不方便再坐崇德帝床沿。
好在福公公眼力好,立即搬来了椅子。
萧盈盈朝福公公点点头,随后落了座。
林灼灼挨着娘亲的椅子站,眼见上一世健健康康的皇舅舅,这一世被自个间接害得躺在床榻闭目不醒。尤其方才,那个白胡须葛神医再次诊脉,说还是不知何时会苏醒。
林灼灼立马内疚得哭了出来,不自觉就跪趴在床沿,抓着黄色龙被,一声声哭喊:
“皇舅舅,您醒醒啊,灼灼和娘亲来看您了。”
“您上回补偿给我的小礼物,我很喜欢,天天跟娘亲一块听。里头放的曲子都好好听,我和娘亲每听一次,都能多吃半碗饭。”
萧盈盈用帕子抹了抹泪,她自然也晓得崇德帝会变成如此,与她们母女算计太子的事脱不了干系。所谓蝴蝶效应便是如此了。
偏头拭去泪珠时,萧盈盈望见窗外扬起了鹅毛大雪,忽然想起一些小时候感动的事,便哽咽地说了起来:
“表哥,你还记不记得我十一岁那年春猎贪吃烤肉,母亲不许我多吃,我就偷摸着躲去偏远的林子自个偷偷架火烤,吃坏了肚子昏厥过去,直到天黑了才被你第一个寻到,你一路背着我往帐篷走……后来,我醒了过来,你却因为保护我被野兽攻击得昏厥了三天三夜,那次有得道高僧预言‘你命里极贵,必能逢凶化吉’……”
“表哥,你不知道,那次有高僧预言了,我还是自责得要死,害怕得要死,我甚至还想过,若你醒不来了,我也不要活了。”
说到这里,萧盈盈泪珠再次大滴掉落,用帕子捂着嘴,声音越发哽咽了起来:“表哥,这次也是一样的……”
若因为她和女儿的事,害得崇德帝丢了命,她肯定还会像从前那般,自责到活不下去。
说到这里,回忆起年少时崇德帝呵护她的那些好,再想起自个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崇德帝于不幸之地,萧盈盈心头说不出的内疚,说不出的强烈自责。
最终,萧盈盈与女儿一道哽咽地扑倒在了崇德帝被子边缘,微微耸动肩膀小声地哭。
“对不起,表哥,对不起……”
突然,正趴在被子上掉眼泪的萧盈盈,察觉头顶压下一股重量,微微一愣,随后抬头……
惊见枕头上的崇德帝微微睁开了眼。
“表哥,你醒了?”萧盈盈惊喜地直起上半身来。
林灼灼听到娘亲的话,也忙将埋入被子直哭的脸蛋抬起,果真见皇舅舅虚弱地睁开眼,但唇边有一抹温馨的笑。
刚走到屏风旁的湘贵妃见到眼前的情景,却是脚步蓦地一顿,然后立在屏风旁不动了。
卢剑也随着湘贵妃步履一顿,虽然他来得不够及时,但父皇往回缩的手他瞧得清清楚楚,若没推测错,前一刻,父皇应该探出手去抚了抚萧盈盈头顶。
像极了安抚小妹妹不要哭的兄长。
蓦地,卢剑有些明白过来自个母妃在介意什么。
卢剑正想着时,福公公欢喜的一声:“湘贵妃娘娘来得真巧,咱们皇上刚刚醒了。”卢剑视线紧紧盯着父皇。
崇德帝视线还停留在萧盈盈哭成花猫的脸上呢,骤然听得福公公的话,视线很自然地移向屏风旁的湘贵妃,抬起手招了招:“湘儿,过来。”
声音里满是柔情。
萧盈盈反头见湘贵妃来了,忙从椅子上起身,拉了女儿站去一旁,将空位让出来。
林灼灼见皇舅舅醒了,心头一松,欢欢喜喜地跟随娘亲站去一旁。见娘亲一张美人脸布满了泪痕,左一道右一道的,很有几分狼狈,忙掏出帕子给娘亲清理。
萧盈盈得知自己花了脸,尴尬得赶忙用帕子遮脸,想着反正崇德帝已经醒转过来,湘贵妃也进来照看了,有没有她都无所谓,便悄悄行了个告退礼。也不等龙榻上的崇德帝回应,就帕子遮脸,拉着女儿朝寝殿外退去。
这个动作不仅显得熟络,而且透着几分俏皮。
再往前倒退十几年,萧盈盈可是京城出了名的第一美人,堪称国色,便是最艳丽的牡丹与之相比,也要逊色三分。这些年过去,虽然比不得圣女驻颜有术,还嫩得像个妙龄少女,但萧盈盈也绝对瞧上去只像个才嫁入夫家两三年的少妇。
瞧着娇俏有活力。
是以,萧盈盈左手拿着帕子遮脸,右手勾着女儿小手往门外退,这个动作无端显得有几分俏皮。
与她们擦肩而过的湘贵妃见了,脚步略略顿了一顿。
龙榻上的崇德帝,见萧盈盈还像曾经那般在他跟前做出这等小动作,很自然地欣慰一笑,随后视线又回到了湘贵妃脸上,再次柔柔唤道:“湘儿,过来。”
湘贵妃长长的眼睫毛微垂,缓步坐到了床沿边,任由崇德帝捉住了她微冷的双手。
“手,怎么这么凉?”才醒的崇德帝身子微弱,声音也微弱。
湘贵妃不答,只偏头唤一旁立着的葛神医赶紧过来给皇上把脉。
葛神医却笑道:“无需把脉了,皇上醒来,便是无事了。好好休息,便好。”
“你又去吹冷风了?”崇德帝捂住湘贵妃双手,缓缓拉倒自己唇边。
湘贵妃还是无言,但也没抽回手,就这样像往常一般静静地瞅着崇德帝,稍稍坐了一会,便道:“皇上,外头还跪了一院子的朝臣。”
这是提醒崇德帝,他还有朝堂要务没处理。
崇德帝刹那间想起自个昏厥前的事,那个该死的逆子!思及太子,崇德帝情绪一激动,又咳嗽上了。
湘贵妃搀扶崇德帝坐起身背靠床头,给他腰间塞了一个迎枕,才动作轻柔地给他拍着后背。
崇德帝缓过劲来,见老四卢剑立在不远处,小声招呼卢剑上前,道:“老四,太子被倭寇抓了,东南不能群龙无首,你速速前往东南,帮父皇将东南的残局收拾得漂亮些。”
换言之,就是太子被弃了,临时换卢剑当主帅。
卢剑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了,毫不犹豫地跪下道:“儿臣接旨!”
但退出寝殿前,卢剑又请示了一件事:“父皇,太子的事?”如何处理?
崇德帝略略一顿,微弱的声音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便是要花大力气救回京了。
卢剑明了,若太子有骨气点,被倭寇抓了,就该以死明志,而不是被吊在战舰上,做出一系列辱国、辱君、辱父之事。这样贪生怕死的太子,崇德帝已经是失望透顶,恨不得一脚踹死才好。
但到底是亲生骨肉,崇德帝做不出“放任太子一辈子被倭寇囚禁”的事。
崇德帝可没忘记,一百年前,隔壁邻国君王被倭寇抓去当了俘虏,从此囚禁在岛上虐待凌辱了二十年,最后终于被虐死时,国王浑身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和干瘪的皮,一点肉都没有,完全不像个人了。
再说了,太子卢湛不肯就死,一旦真被倭寇囚禁一生,大武王朝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隔壁邻国可是被诸国嘲笑了一百多年了,如今还没抬起头来。
是以,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拼了命也要将太子弄回来。
“是,儿臣遵命,这就火速前往东南!”卢剑临行前瞅了瞅湘贵妃,母妃藏在心底的事他大致猜到了,只能等他从东南凯旋归来再解决了。
第35章
卢剑口头领了口谕, 那边福公公已经迅速拟了圣旨出来,给崇德帝过目后加盖了玉玺。然后卢剑快步出了寝殿,袍摆一撩, 跪到外头的台阶下。
突然来了这样一出, 院子里跪着的文武百官纷纷扬起脖子观望。
无力瘫在椅子里的朱皇后没有丝毫要起来的意思,福公公踱步过去, 弯腰客气道:“皇后娘娘,要宣读皇上的旨意了, 请您挪步……”边说, 边眼神望向四皇子卢剑身边的位置。
朱皇后只得撑着椅子扶手, 在宫女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身走过去, 但跪在四皇子卢剑身边是不可能的,朱皇后抬手指向四皇子卢剑身前的台阶上。
宫女立马领悟了意思, 晓得朱皇后要强撑最后一丝面子,要跪在所有人最前端。甚至所有人都只跪在平地上,唯独朱皇后一人硬要跪在三层台阶的最顶层上去, 比身后一众人都要跪得高,以彰显她后宫之首的尊贵地位。
宫女哪里敢逆了朱皇后之意, 连忙照做。
朱皇后跪在台阶上, 强撑着不适的身子, 后背挺得笔挺。
这一系列小动作, 四皇子卢剑见了, 无所谓地一笑。
因为卢剑知道, 眼下朱皇后争了多少面子, 等会儿便会迎来多少难堪。
福公公见众人都跪好了,依着程序不疾不徐捧出圣旨,缓缓打开, 然后抑扬顿挫高声念了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四皇子卢剑临危受命,替朕前往东南收拾倭寇……钦此。”
“儿臣接旨!”四皇子卢剑高举双手,声音洪亮。
铿锵有力。
难得一次正正经经没露出吊儿郎当的纨绔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