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容貌生得风流,唇边的笑意也风流,一身淡色锦袍,外罩浅黄的曲尘罗,更将那风流衬托到了十分。此时才刚二月,男子手里却拿着一把扇子,凹雕云纹的玳瑁为骨,象牙色的锦缎为面,用淡色丝线绣着花鸟图,精致奢华得毫不张扬。
这男子,正是昨晚去烟花巷接林偃月的乔贯华。
林偃月看着面前的人,昨晚她的眼睛上覆着白纱,并未看清乔贯华的容貌,此刻骤然见到,不禁有片刻的恍神。他们一同长大,如今再重逢,都已非当时少年。
乔贯华在三丈外站定,唇边露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
萧白雪也就那样抱着林偃月,和桑白及一起站在原地。
乔贯华道:“萧堂主,今日的事,能否给个说法?”
西洲城及其以南是碧霄宫的势力范围,自从七年前千音阁在烟花巷设立暗桩后,一直小心谨慎不曾出过岔子,昨晚却突然遭到了碧霄宫的袭击。碧霄宫来势汹汹,乔贯华只能决定暂时撤出,却发现林偃月被人劫走,他赶到林偃月的房间时,里面已经只剩下晕倒在地的柳双双。于是,乔贯华立刻开始带人寻找林偃月的下落,直到今晨发现碧霄宫弟子的踪迹,这才一路追来,没想到竟然遇到了长桑谷的人,只是不知道长桑谷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与昨晚的事情有什么联系。
面对乔贯华的试探,萧白雪只是简短地解释:“舍弟在路上救了这位姑娘,并不知道是千音阁的人。”
乔贯华维持着脸上的笑,露出一个不解的表情:“既然救了,却不送回去,在下实在是不太能够理解……”
萧白雪的语气已经有几分冷淡,道:“舍弟第一次出谷,不太懂得江湖规矩,实在无意冒犯。”
乔贯华虽然心中不满,但萧白雪已经将话说到这里,他也不能发作,只是笑着道:“如此最好,这西洲城的事情,还望长桑谷能置身事外,否则……”
林偃月一直事不关己地听着乔贯华和萧白雪的对话,却突然觉得有些奇怪,这二人都是温文尔雅的性子,此刻的对话却分外冷漠。
林偃月心想,或许是千音阁和长桑谷结了什么梁子,而她这几年不关心江湖事所以不知道。但林偃月转念想起来一件事,又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复杂了。
自从多年前萧白雪出现在江湖上,就被浮世轩评为了南疆榜首,自此再无人可以超越。而乔贯华也长得十分好看,浮世轩的榜单上,乔贯华是公认的最完美的情郎。但是,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小树林大概也不容两个美男吧。
林偃月百无聊赖地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身旁的对话也已经没有继续了。
乔贯华见林偃月脸色极差,又见萧白雪将林偃月抱着,心中担忧林偃月是不是受了伤,于是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向萧白雪走过去,打算将萧白雪怀里的林偃月接过去。
林偃月想起来身上还裹着萧白雪的狐裘披风,于是想要将披风脱下来。但萧白雪似乎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刚抬起手想去解披风的带子,便听萧白雪道:“这件披风姑娘便穿着吧,日后再还也不迟。”林偃月听到萧白雪如此说,便也不再动了。
萧白雪将林偃月交给乔贯华,乔贯华和萧白雪略微寒暄几句,这才抱着林偃月转身离开。
乔贯华和林偃月的身影消失后,萧白雪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个方向,眸光深如幽潭。
桑白及走到萧白雪身边,低垂着头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过了半晌,才轻轻拉了拉萧白雪的衣袖:“哥哥,我们回去吧。”
萧白雪回过神来,脸上很快恢复了方才的温和笑意:“好。”
林偃月被乔贯华抱着走出去很远,林偃月这才道:“放我下来吧。”
乔贯华低头看着林偃月略显苍白的脸,道:“算了吧,这样快一些。”
林偃月坚持道:“我的身体还没有弱到这个地步。”
乔贯华听到林偃月有些冷漠的语气,也不想再和林偃月争辩,于是将林偃月放在了地上。
乔贯华对林偃月道:“方才的那个少年,你知道是什么人吗?我可从没听说萧白雪有个弟弟。”
林偃月道:“长桑谷的谷主——桑白及。”
乔贯华面露惊讶之色:“听说萧白雪和如今的谷主是表兄弟,难怪萧白雪一口一个舍弟。”
乔贯华又问道:“偃月,昨晚劫走你的人,是碧霄宫的人,还是长桑谷的人?”
林偃月摇头:“不知道。”
乔贯华皱眉,道:“双双也晕倒了,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桑白及和萧白雪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林偃月没说话,却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千音阁、碧霄宫、长桑谷,南疆三大江湖门派的势力昨夜同时出现在西洲城,只怕绝非偶然,这南疆或许要变天了。
林偃月整理了一下衣服,将身上的披风拉得更紧一些,然后便打算迈步向前,却在不经意间侧过头时,发现柳双双依旧在发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林偃月方才被乔贯华抱着离开时,就发现柳双双并没有立刻跟着他们转身,而是似乎正看着萧白雪的方向出神,直到乔贯华抱着她走出去一丈,柳双双才从身后追上来。
林偃月道:“双双,你不会是动了春心了吧?”林偃月的语气漫不经心,目光却直直地落在柳双双脸上,唇边有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柳双双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往常甜美的笑意:“月使,您莫开玩笑了。”
林偃月脸上的笑容依旧,却像是突然失了兴致一般,没有再说话。
乔贯华对柳双双道:“你一直待在西洲城,今日是第一次见到萧白雪吧,也不怪你方才看呆了。”
柳双双笑道:“我怎么听出了酸味?花使莫不是嫉妒此人在浮世轩的榜单上排在自己前面?”
乔贯华也笑:“怎么可能?谁要去争那个榜首。”
柳双双只是笑,没有答言。
乔贯华又道:“我啊,是替双双你担心。萧白雪此人在南疆成名多年,身边却从没出现过任何女子。我听说去年有人组了个赌局,赌萧白雪喜欢女人还是男人,据说如今压男人的那边已经超过了百金。”
柳双双终于笑起来,到底是风月门庭里的花魁牡丹,那一个笑,密密柔情都融进了眼里眉间,端的是风情万种:“双双在十年前,曾经遇到过一个人。在双双心里,那个人才是天下无双。”
说罢,柳双双的目光在走在前面的林偃月身上一扫,又不动声色地很快移了开去。
一旁的乔贯华听罢柳双双的话,不经面露感叹向往之色:“如今的南疆,怕也只有萧白雪此人,才担得起‘天下无双’这四个字了。真不知双双当年见过的那个人,又是何种的惊艳天下!我突然也想见一见了。”
“花使忘记了,双双生来就是青楼女子,风流人物不知道见了多少。”柳双双笑着眨了眨眼睛,恢复了惯常的调笑语气,“不过啊,方才说的那个人,其实——是双双年少的情郎。”
乔贯华心道,原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过不用想也知道,柳双双与那情郎肯定没有结果了,于是便没有再接话。
林偃月虽未插言,却一直听着二人的对话,听到“天下无双”四个字,不禁在心中默念了两遍,神色慢慢暗淡下来。
十年前的顾檐梅,在她心里又何尝不是天下无双呢。
三人没走多久,就有人来禀报乔贯华,说白蕖城出了事情,乔贯华将送林偃月回去的事情向柳双双交代清楚,这才随来人离开,直奔白蕖城而去。
乔贯华走后,林偃月往前走了不多远,便见到路旁停了一辆很大的马车,车身上绘了描金的银杏叶,看起来金灿灿的,瑰丽又奢华。
林偃月怔怔地看着那车身上的银杏叶。
那万叶银杏,是千音阁的象征。百年来,千音阁一直是南疆第一大门派,声威无两、号令江湖,绘着万叶银杏的马车行在南疆,江湖人见了都要恭敬行礼、主动让道。
可就在十年前,千音阁遭到九大门派联合血洗,连同各分舵几乎不留活口,唯有几个当日不在阁中的孩子逃过一劫。短短三个月后,一夕覆灭的千音阁,被这几个幸存的孩子重建,老阁主的内甥顾檐梅成为了新任的阁主。
彼时顾檐梅不过是十八岁的少年,却在一年之内,以一人之力,陆续灭掉了参与阴谋的八大门派,唯有主谋碧霄宫得以幸存。那一年,南疆大地如同被鲜血洗过一般,据说连天空都泛着妖异的红光,血雾消散九年后,人们回想起来仍然觉得脊背直冒冷气。
然而,所有的一切不过昙花一现。千音阁重建后一年,顾檐梅和林偃月突然死于一场大火,留下了百废待兴的千音阁。随后,老阁主的独子谢凌风成为新的阁主,从头收拾山河,并在碧霄宫的残酷打压下展开了九年的殊死搏斗。
如今,受千音阁控制的地区只剩下了北部的十城,南部全部被碧霄宫和一些其他小的江湖门派瓜分,而且自从十年前的那场灭门之祸后,千音阁在南疆的地位一落千丈,已经得不到当年的尊敬和礼遇了。
林偃月在马车前站了片刻,这才走进去。
马车外面看着华丽,内里也华丽,一片灿灿的暖金色,连窗下的炭炉都描了金纹。林偃月只觉得车内暖烘烘的,这才将身上的狐裘披风解下来,随手搭在膝盖上,却不禁想起方才跌进萧白雪怀中的情景,心中蓦地生出些繁杂思绪来。
披风上带着的淡淡檀香味,在林偃月的鼻尖缭绕不散。顾檐梅生前喜爱檀香,故而从前林偃月也常用檀香,只是顾檐梅死后,她就再也不碰檀香了。因为只要闻到,瞬间便会被勾起的回忆撕扯得心痛到近乎窒息。
林偃月将身体靠在车壁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九年前,她在顾檐梅死后独自离开千音阁,试图忘记一切。如今,她终于被逼着走上了归途。
所以,她决定重新面对一直被自己逃避的过往。
九年来,她所有的寸心如割、心如死灰,她都要他们一一品尝、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