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婚礼上离开的萧白雪和桑白及那边,又是另一番情形。
二人从山上下来,选了一条鲜有人烟的道路,然后一前一后地走着,谁都没有说话。
萧白雪走得不快,桑白及也就跟在他身后走着,始终保持一丈远的距离。
夕阳的余晖渐渐消散,从天到地都是浅淡的灰色,桑白及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萧白雪,只觉得那身影很快就要融到追赶而来的夜幕中去了。
桑白及终于开口:“白雪。”
萧白雪没有停步。
桑白及提高音量又叫了一声,依旧还是那两个字:“白雪。”
萧白雪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停了下来,但并未转过身去,似乎是在等着桑白及说下去。
桑白及道:“我……我只是觉得不甘心。”
萧白雪听出桑白及夹杂着悲愤的声音,只是语气平和地道:“有什么好不甘心的。”
桑白及的语气愈加激动:“踩在别人的尸骨上,办这样惊动南疆的盛大婚礼。我才不要叫他们如愿!”
萧白雪的语气依旧平和:“别人幸不幸福,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桑白及的声音带了一丝哽咽:“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整整十年,每夜的子时,那一个时辰的痛不欲生,已经足够让我恨不得杀了所有人。你不愿意恨,可我得帮你恨。否则,否则……天理何在?”
桑白及往前走了几步,停在萧白雪身后三尺处,只是那样站着。
萧白雪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带着微微的嘶哑,缓声道:“顾檐梅已经死了。从前种种,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如今,他作为萧白雪活着,已经觉得很好。”
萧白雪说完这句话,微微抬起了头,看着远方的天幕。
漂浮的白云,渐渐化作如血晚霞,而此时晚霞随着日光的消失而散去,只剩一无所有的灰白,渐渐被夜幕吞没。
他作为顾檐梅的前半生也就是这样吧。年少时光简单干净如一朵云,他用血将它染成了晚霞,一刹那的绚烂,然后就被永夜吞没。最后,因为身后的少年,他作为萧白雪醒来,获得了新的人生。
九年前,他是在北方的一个小村子里醒来的。
那天,他睁开眼,就看到桑白及坐在他的身边。当然,彼时他并不知道桑白及的名字。
他还记得那天桑白及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哥哥,你终于醒了。”脆脆甜甜的嗓音,带着无限的欣喜。刹那之间,他竟然有些恍惚,以为是时光回到了很多年前。
他大概睡得太久,对面前的状态有些茫然,动一动,发现胸口发疼,似乎缠着很多纱布,脸也同样缠了纱布,连做个表情都不行,所以他只能眨了一下眼,作为对桑白及那句话的回应。
那之后的一个月,他几乎整日躺在床上休息,饿了有人喂饭,渴了有人喂水,日子过得尤其悠闲。
他是独子,父亲自小对他要求严格,从三岁开始,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读书习武。后来,父亲死去,他随母亲去了千音阁,母亲很温柔,不会逼着他学任何东西,可他不想让母亲失望。再后来,母亲也离开了,没有人会来要求他,但从前的日子已经成了习惯。这一习惯,便是十几年。
但那时回头去想,从前的日子其实只能叫做充实,真正的疲累,是从千音阁被灭前一个月开始的,而那之后的一年,他每日忙着怎样不被人杀死,以及怎么杀死别人。
他曾不眠不休地赶过五天的路,也曾数个时辰都在与人交手,可饶是累成那样,夜晚也依旧睡不着,南柯的折磨是难熬的,但最难熬的是那种提心吊胆的心情。
他从前过得忙碌,但是在北方那个小村庄醒来后,骤然清闲,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连骨头都觉得懒散起来。他只花了三天,就适应了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并且丑时睡着后,若是没人叫醒他,可以一直睡到中午。
一个月之后,他胸口的伤好了很多,已经可以下床走动,而桑白及终于开心地对他宣布——他脸上的纱布可以拆去了。
桑白及熟练地为他一层层将纱布揭下来,然后歪着脑袋看着他的脸。半晌后,桑白及甜甜地笑起来:“哥哥,原来你长这个样子。父亲留下的药果然管用,竟然连一点印子都没留下。”
他看着桑白及递过来的铜镜,那里面是一张陌生的脸,干干净净,宛如新生。
那一刻他有些愣神,他本该死去,却依旧好好地坐在那里。
朔望十二转,南柯梦断时——这是南柯规定好的死期,他只能活一年。可是,到那场大火的时候,已经离一年之期只剩下了二十日,等他重新醒来,更是超过了一年之期一个多月。
他只记得,平仲山大火的那日,满是烛台的架子翻倒,然后是漫天的火光。再醒来时,他已经在平仲山下了。他想,人性总是直白而贪婪,意识模糊的时候还是不肯死,能从大火里逃出来。
那天,他坐在醒来的河滩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像是回到了刚出生的那一刻。此生他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心中没有爱,也没有恨,接下来他也只剩下一件事可做,那就是让自己死去。
关于死这件事,他也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已经盘算好了——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他决定回到出生的地方,找一个寂静的山林结束自己的生命,野兽会啃食他的尸身,他会从这个世界上干干净净地消失,只剩下一堆白骨。
想完这些,他便出发往故乡罗浮城而去。脸上和脖颈处有大片烧伤的痕迹,除了疼以外,他其实没有放在心上,但还是用衣服上撕下来的布片包扎了一下,以免自己的样子吓到路人。胸口的伤比较严重,穿胸而过的一剑,饶是他也有些吃不消,不过撑到他回到罗浮城应该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