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虞逻收拾整齐,换了身暗青色长袍,他身形高大, 容貌冷峻,一身气势深沉, 往那一站便是君王威严。
任谁也想不到, 这样一个睥睨天下的男人, 昨夜会在舒明悦那里吃了闭门羹,极尽落寞和失神。
李枕河和薛寺卿收到皇帝的手信后, 就把下山的仪仗安排妥当了, 薛寺卿先至,李枕河临行之前,又去左三院看了一趟三皇子。
虽然三皇子被禁足在定国寺“养病”, 可如今朝堂安稳,并没有任何不利三皇子的流言传出, 可见皇帝对他尚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
到底是亲生骨血,又是唯一子嗣,皇帝心里还盼着他知错就改。
姬不黩抄了一本经文给皇后贺寿, 又递上一本奏文, 清声道:“这是有关科举的奏章, 是我献给父皇贺寿礼。”
如今朝堂选官多自士族门阀,是以世家势大,割据一方资源, 早在前朝便短暂地推行过科举制, 但效果不尽如人意。
新朝开国以来,姬无疾虽未细化光推科举,但并不代表他没这个心思, 相反,姬无疾已经想打破士族垄断朝廷官员的局面很久了,自三年前扩大国学规模便可见一斑。
姬不黩很清楚,他父皇不需要一个孝顺的儿子,而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且迫在眉睫,只要他表现得足够优秀,哪怕他私德有瑕,父皇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人呢?
李枕河知道这本奏文的重要,也愿意卖给三皇子一个好,毕竟眼前这位还有可能登上龙椅,他伸手接过,颔首道:“臣会转交给陛下。”
“有劳大人。”
姬不黩朝他一笑。
……
从左三院出来。
李枕河把奏文塞到了袖口里,穿过一条羊肠小路朝右二院的方向走去,秋末冬初,山上的风儿很是冷冽,像刀子一样往脸上刮。
他身着墨蓝锦袍,披玄色大氅,双手揣袖,半眯着眼眸慢慢往前走。
行至交叉路口处,忽闻一道甜香卷入了胸腔,很是熟悉。
李枕河脚步一顿,下意识地转头看去,以为是虞逻在那里,却迎面瞧见了一个小尼姑,她身量纤细,哪怕穿朴素灰沉的袍衫也遮不住窈窕身段。
许是感受到了动静,也抬头朝他看来。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
李枕河愣住。
舒明悦也微微惊讶,与之同时,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毕竟眼前这位男子差一点就成为她的未婚夫了,甚至直到现在,她哥哥还盼着她与李枕河结枝连理。
“李施主。”
舒明悦脸庞微垂,合指行了一个佛礼。
离得近了,身上那抹若有若无的香气愈发明显,李枕河鼻尖翕动,确信与虞逻身上的气息一致,面色微微变了一变。
他低头,拧眉看向她。
舒明悦一抬眼,便瞧见他略微蹙起的眉头,吓了一跳,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没什么。”李枕河的眼神微微闪烁,须臾后,又变成了一副疏离笑意的模样,他看向她,忽然莫名其妙道:“可汗今日就要下山了。”
舒明悦心中一跳,点了点头,“我知。”
李枕河又道:“公主可以安心了,这些时日,可汗不会再来打扰公主了。”这话说得微妙,配上他凝视她的眼神,似是意有所指。
舒明悦心中狂跳,强作镇定地捏了捏手指,又道:“我知。”
李枕河淡淡一笑,“那就好。”
眼前男人身量很高,站在面前显得十分压迫,又因为在外为官多年,平素断案查怨,不经意间便流出了几分审问犯人时的气势。
若是往日,舒明悦定要眉眼一恼,狠狠地瞪回去,训斥这人好生无礼,只是此时心虚,她心跳越来越快了,已是不安至极。
“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罢,落荒而逃。
李枕河看着她的背影,眉毛彻底皱成了川字。
原本他以为只是虞逻一人不轨,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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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是皇帝与皇后的诞辰,今年因为北狄使团到到访,寿宴举办得格外盛大,文武百官皆至。
大殿内雕梁画栋,笙箫乐舞,烛灯点满了四下,亮如白昼。
上首至三案,皇帝在中央,皇后在右侧,虞逻在左侧,余下两侧坐文武百官,内外命妇。宴至酣至,忽闻鼓声瑟瑟,琴音铮铮,一妙龄女子自侧方而出。
女子十六七岁,银盆脸儿,弯月眉,红唇如朱,腰肢若素,一舞惊鸿。
随着乐起、舞旋,殿内人一多半都看直了眼。皇帝满意一笑,自古英雄好美人,佳人在前,有几个男人能把持的住?
更别提除了美色,还有美酒,这都是耽误事的东西。
皇帝偏头,朝虞逻举杯,笑道:“可汗不知,这位慎安公主是前朝末帝与孙氏女之女,自两岁能言,五岁能书,七岁提笔,九岁做赋,可谓名动天下。这些年,朕一直把慎安养在长安,如同亲女。可汗觉得如何?”
“甚好。”虞逻点头,抿了一口烈酒下肚。
皇帝十分满意他的识趣,正要开口说话,便听虞逻忽然又道:“此女容貌柔婉,叫我想起了我母亲。”
皇帝:“?”
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萧素宜,和他的皇后差了十万八千里好吧?
皇帝有些不高兴了。
虞逻又道:“我虽不记得母亲容貌了,但一见到慎安公主,便想起母亲。”
老子给你送女人,是让你想娘?皇帝气得心头一梗,手指捏着酒杯捏紧,显然有些怒了,皇后见此,连忙在桌案底下抻了抻他袖口。
皇帝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道:“可汗威名,唯有公主可以相配,朕欲与可汗结姻亲之好,奈何膝下无女。慎安公主虽不是朕之亲女,却似亲女,朕心甚悦之。可汗觉得,她可配得上你?”
虞逻点头,“姨父的眼光,自是极好,只是姨父有所不知,我向嘉仪公主许诺,此生此世只娶她一人,说是此时反悔,岂不是言而无信?”
许诺,向谁许诺?那你一个人的臆想,皇帝彻底气急,奈何虞逻软硬不吃,无论如何话术他都能轻而易举地揭过去,里里外外只有一个意思——我想求娶嘉仪公主。出家了也娶。
皇帝气极反笑,蓦地神情冷勾起,大袖一挥道:“来人!给可汗上酒!”
酒水珍藏十年,入口辛辣狠烈,姬无疾就不信虞逻能一直保持清醒,然而——
虞逻又端着酒盏一饮而尽,神色刚直微醺,而皇帝双目迷离,先一步神志不清了。
“……”
上首觥筹交错,下首亦热闹至极,内外宾言笑间,李枕河时不时将目光投向虞逻,手指摩挲着杯壁,蹙眉沉思。
两人何时扯上的关系?
这半个月他几乎寸步不离地看着虞逻,没见他经常接触嘉仪公主,除非——
晚上。
李枕河神色一凛,是了,晚上,只有晚上才能避开层层守卫,悄无声息地与嘉仪公主私会,而且,恐怕有嘉仪公主的默许吧?
难道那日虞逻英雄救美,竟骗得小姑娘怦然心动?
很显然,自那日见过舒明悦一面后,李枕河很难再把她和放荡不堪四个字联系起来了,有那样一双干净眼眸的人定然不是心思淫邪之人,此时便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虞逻哄骗小姑娘了。
只是这事该如何与陛下说?
思及此,李枕河的脸色微微一沉,
但很快这个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因为沈燕回来了——
今日傍晚时沈燕回刚至长安,赶上了给皇帝皇后贺寿,与此同时,也听到虞逻大放厥词说要娶舒明悦,还追到了定国寺,顿时脸上一怒,心中也随之一沉,还隐隐约约带着几分焦急,心里止不住地责怪舒思暕为何如此心大。
雁门关那日仍然历历在目,他怎么敢放心悦儿与虞逻在一处?
酒宴刚至一半,沈燕回便和李枕河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天幕昏沉,月光不明,零星烛火照不到此处,两个男人站在阴影处,十分不显眼。沈燕回开口问了这些时日定国寺上的情况如何,李枕河不知该如何与皇帝说,此时听沈燕回问,不可谓不及时。
李枕河先是说了虞逻情况,道白日安分,几乎不与嘉仪公主见面,又用一种略微奇怪的语气道:“那北狄可汗着实怪人,竟喜用女香。”
沈燕回闻言,心头立刻浮现了一抹不好的预感。
“说来也巧,可汗与公主所好香料,竟然一模一样。”
沈燕回的面色蓦地大变。
李枕河的话还没说完,一笑,又道:“可汗似乎极其喜欢那香,一连用了九日。”
沈燕回的脸色已经变得不能再变了,他强压下面上情绪,低声道:“有劳李侍郎了。只是此事,还请勿要告诉别人,虽然可汗性情古怪,与舍妹没有半点关系,但此言传出,难免惹流言蜚语,还请李侍郎怜惜舍妹。”
李枕河颔首,笑,“我知。”
……
沈燕回踏夜去了定国寺,一路骏马疾驰,敲开右七院的院门,前来开门的是阿婵,她手上拎着一盏灯笼,看向眼前男人,先是吓了一跳,旋即神色惊喜,“国公爷来了。”
沈燕回脸色有些沉,跨进院子一步,问:“阿婵,我有事问你,你如实道来。”
阿婵第一次见他如此急迫压沉的模样,心中不安,立刻道:“国公爷请将。”
沈燕回一字一顿,“我问你,悦儿这些时日,晚上可有何不对劲儿?”
不对劲儿?阿婵蹙眉,立刻想起来了,迟疑了片刻,道:“娘子不许我和云珠在身旁伺候,沐浴、更衣,皆是一人。”
说罢,顿了顿,声音又有些发愁,“而且娘子这几日贪睡,早早睡下,天色大亮才起身,瞧着睡不醒似的,精神不太好,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吃不到肉……”
话未说完,面前男人已经风儿一般地卷了过去。
………
屋室内寂悄,香雾与暖气习习,舒明悦正半跪在地上,手里抓着一根木钩将那本背她一脚偷偷踢到案下面的的《妇人书》拿出来。
刚握到手里,忽然传来“咯吱”一声开门声。
舒明悦神色一慌张,抱着书就像藏起来,奈何四下干净,没有藏东西的地方,她立刻把书丢在地上,准备重新踢回去。
恰在此时,沈燕回一把抓住了她胳膊,“和我来。”
舒明悦还未来得及抬脚踢,脚下步子一踉跄,就被拽了出去,而那本书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在幽幽晃动的烛火下面斜分成了明暗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