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江飞白离席后,她实在抵不过自己的好奇之心,便也紧随着这两人的脚步来到了中庭。
而当她离了大堂的喧嚣转而来到中庭的回廊之中时,才发现此时的夜色之中正落着倾盆的大雨,远远近近的雨声清朗而错落,让大堂之中隐隐传来的人声显出了几分缥缈,庭中的园林景致也在雨幕之中变得迷离。
临近大堂的回廊中有三三两两的酒客或是踱步或是驻足,各自沉默着或是出神或是静思,而再稍远些的地方,则是几间幽静无人的小轩室。
风茗装作无意地于回廊之中信步而行时,便远远见得江飞白端坐在其中一处僻静轩室之中拨弄调整着琴弦,而此前出言解围的苏敬则正微微加快了脚步自廊下走上前去。
他的眉并不算浓,却是极秀逸,斜斜地微挑扫出,压在长而不狭的凤眸上平添了几分锋芒之气,而双眸沉敛宁静如寒潭明渊,眼尾轻轻一瞥间七分谦和三分清冷如玉匣藏锋,配上廊外的雨幕微风,便更像是浅墨勾笔的写意画中走出的人。
只是他虽生得颇为清隽,待人行事却似乎很是低调而不瞩目,向来细心的风茗也只有在这时候才会想到要去留意他的言行。
江飞白抬眼看见来人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了无笑意地微笑道:“敬则为何也来此?莫非那人转而为难起了你?”言罢,又似是颇为烦闷地扫了一下弦,将琴略略推开了一些。
“江兄何必同这张琴置气?”苏敬则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劝说道,“那位大人想是醉得不轻,方才已被劝了回去,江兄若是无事,还是早些回去入席吧。”
“哦。”江飞白淡淡地应了一声,忽而抬起头冷笑着逼视着对方,“他们会好心到替我说些什么?未必。而且你真的以为这只是那人醉酒后的临时起意?”
“自然不是,但……江兄慎言。”苏敬则不知在思忖着什么,目光仍旧是沉黑而深邃,不紧不慢地规劝着,“今日又何必再一次地落人口实?似你这般锋芒毕露而又没有靠山,日后若是入了仕难免要被参劾不少。”
“落人口实?也不差这一次了。”江飞白又是冷哼一声,“裴珩明里暗里诋毁作梗于我也不是这么一两次了,何况我一介寒门本也没有选上的机会——呵呵,看着那些明知选不上却还要费力去巴结他们的人倒也有趣。你看,方才你不也是有所顾虑按而不发吗?”
苏敬则一时不答,只是紧抿薄唇垂下眼睑静静看着案上的古琴,片刻后方才淡淡开口:“江兄似乎也喝醉了。”
“醉了也好,至少看着自己不那么像个笑话。”江飞白忽而自嘲地笑了笑,意蕴不明地这样说了一句,而后倏然起身,向着大堂的方向急促地走去。
……
而那时风茗毕竟不愿暴露什么,也没有再继续观察下去。
这之后直到宴席散去之时,她才再一次见到江飞白——如他自己所言,是来为其他人寻醒酒汤。
……
那时已是宵禁过后,枕山楼大堂中渐渐地变得冷清,但沈砚卿却仍未归来。
风茗担心沈砚卿会遇上什么变数,却也一时帮不上什么,便索性在大堂留了下来,一面候着门一面借着烛光核算着这一旬的账目。
核查过半时,她放下笔稍作休憩,环视一番见仍有几位商会成员也在整理着账目,便向着为首的宁叔微微笑道:“这些琐事我一人便可,宁叔,你们去后院看一看有没有疏漏之处吧。”
“这一旬的账目有些复杂,九小姐一人恐怕要费些时候。”对方却是摇了摇头,并不同意。
风茗毕竟是出身于风城嫡系,故而洛阳分会中大部分人还是尊她一声“九小姐”。
她正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便听得有人从回廊微微加快了脚步走来,问道:“打扰了,请问店家现在可还能做些醒酒茶?”
风茗循声抬眼,便看见来人却是江飞白。只是那时她也不及多想,礼貌地笑着答道:“自然可以,不过此事还得去后厨吩咐,不知公子需要多少呢?”
“就是……按着今日投宿学子的人数备上一些,不知是否方便?”江飞白点了点头,倒也不似宴饮之时所见的倨傲模样。
风茗沉吟片刻道:“自然可以,公子稍候。”说罢又看向了宁叔:“宁叔,我说什么来着,现下后院恐怕需要不少人手,你们便安心过去吧。”
“好。”宁叔向着她微微拱手,而后转向江飞白,“公子也随我去后厨一观吧。”
如今细细想来,昨晚的这几个看似毫无关联的小插曲,似乎也都透着几分不寻常之处。
……
风茗一面回忆着昨晚的见闻,一面侧耳听着屏风之外的动静,孟琅书似乎已将留宿的学生一一地问过,屏风外一时只剩下狼毫划过宣纸时隐隐的沙沙声。
“……孟少卿?这是?”风茗疑惑地出声试探。
“如今只有顾淮之不知为何没有随其他学生应召前来,我已派人前去他住处一探——风姑娘可以不用回避了。”
听得此言,风茗这才起身自屏风后走出:“孟少卿,方才看见其中两人之时,我却是想起了昨晚与死者有关的又一件事。”
“哦?风姑娘请说。”
风茗于是便将方才回忆起的那一场争执告知了孟琅书,末了又道:“只是我也不知此事和他的遇害是否有关。”
“以防万一,还是记下为妙。”孟琅书微微颔首,又道,“不过如今看来,仍是顾淮之此人嫌疑最大。”
风茗疑惑道:“因为他此刻不见踪迹?”
“自然不仅如此。”孟琅书笑了笑,“风姑娘或许是不曾注意到那些学生所提及的只言片语,由地方中正官选入洛都的这一批学生之中,唯有顾淮之喜食五石散。”
“虽说也会有其他可能,但倘若所有学生之中只有他知道如何得来这类药物,也确实颇为可疑。”风茗沉吟了片刻,微微颔首,“当务之急恐怕还是先找到他究竟在何处,若是他也遇害……”
她话音未落,便见得有衙役自远处快步跑入厢房,对着孟琅书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道:“孟少卿,找到那个顾淮之了。”
孟琅书闻言起身:“他如今在何处?”
那名衙役一五一十地回答着:“就在他住下的客房里睡着。据他左近的学生所言,昨晚顾淮之似乎也与裴珩有了些口角,亥时正回来之后脸色很有些不好看,而后便一直不曾见到他,想不到竟仍是没有醒来。”
孟琅书颔首,又问道:“他的房中可有异样之处?”
“没有外人进入的痕迹,不过……”衙役迟疑了片刻,终究开口说道,“我们叫醒他后照例检查了一番,发现他的房内有不少的醉生散和五石散,他也承认了这确实是他所带来的。”
“什么?”风茗闻言不觉心下一惊,上前一步追问道,“这其中还有醉生散?”
那名衙役征询地看了一眼孟琅书,见后者并不阻拦,这才说道:“确实如此。”
“……多谢。”风茗见此情形,知道多半是廷尉寺的衙役信不过自己,犹疑了片刻后欲言又止。
“风姑娘若是有心,也可前去一探。”孟琅书似是看出了她的顾虑,说道。
风茗听得此言,有几分感激地微微欠身道:“那便谢过孟少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