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劲。
她自问虽是在密道中因耳目不明而受了些伤,却绝不至于令人虚弱至此。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些人早早地在剑刃上涂抹或是淬了什么药物。
真是大意了。
尽管心中免不了暗暗地悔上片刻,玉衡在听见又一次逐渐靠近的人声之时,仍旧是咬了咬牙撑起了身,纵身跃上墙头翻入了另一处小巷。
如今白虎符业已安全,但……她总该逃得远些,也免得那赵王若是来了兴致,派人在附近搜寻时便找见了苏敬则。若是如此,他们二人这些年各自的筹谋,便要尽皆付之一炬了。
思索之间,她压抑着四肢虚脱般的无力,已几近本能地沿着这条幽长的暗巷一路跑了下去。巷道中若有若无的清香气息扑面而来,倒是激得玉衡的神智略微清明了些。
她忽而轻轻地牵了牵唇角,蓦地想起了那年母亲暗地里将她调包送出谢府,由一行家臣护送她遁入北邙后却遇上了来路不明的杀手,那时她被嘱咐着只管向洛都方向跑而绝不可回头的模样,倒是像极了此刻。
惶惶惑惑,漫无目的,而又绝不愿就此毫无意义地死去。
玉衡在看清眼前情形之时猛地停下了脚步,随即便是径自地苦笑了一声。
这是一条死路,两侧摩肩接踵的屋顶令人无处藏身,而尽头处是一堵高墙。
溟霂的夜雨之中,尽头的高墙之下,却有一株枝影遒劲横斜的白梅悄然地绽放着一树的素雅暗香。此刻寒风凛凛,那枝丫便也簌簌地颤着,时有花瓣纷落。
像极了出殡时纷扬的纸钱与飘动的白幡。
只是片刻的犹疑,玉衡随即便纵身跃上了白梅的枝干,而后足尖轻点着跳上更高些的另一处,已是开始沉心思索着翻越高墙的可能。
方才她在这一带的巷道之中已与那些人周旋许久,而此处已与白虎符的真正所在相去甚远。
玉衡素来算不得多么惜命之人,既然此刻紧要之物皆已不在自己手中,她便也对如影随形的死亡威胁不甚惧怕。
此前她将佩剑交与苏敬则,便算是暗示了的自己的目的:由谢徵去调出白虎符所能调动的兵力。
这些兵力足够令赵王忌惮,更不必说各地垂涎于含章殿宝座的藩王也容不下他独掌大权——至少玉衡绝不相信,自己的堂兄被迫滞留洛都许久,仍未与这些人中的某一位暗通款曲。
身后人声渐近,玉衡亦是不再犹豫。她扫视过眼前的高墙,而后目光凝在了一处勉强可落脚的凹凸之处。
或许是因体力不济,她纵身跃起之时,竟全然不曾察觉到身后传来前后两声破空的尖啸。
箭镞的尖端于暗沉沉的夜色之中破开点点微芒,旋即便没入了玉衡的后背。
突如其来的锐痛令她的身形顿时便失去了平衡,直直地向下坠去。而玉衡咬着牙拼出残余的几分气力,反手将长剑刺入了树干之上,意欲以此来止住下落之势。
然而眼前那致命的黑色暗潮再次携着遍布全身的无力感迅速地蔓延开来,而伤口处亦如被毒虫噬咬一般,锐痛后的麻痹感爬满了后背,一阵又一阵地刺得她几乎失去了知觉。
一晃神之间,玉衡握着剑柄的手便再也凝不出半点力道。她徒劳地抬手再去捞剑柄之时,竟连带着入木不深的长剑也一同追下。
剑刃蓦然刺入地面,一声铮然过后,是躯体沉沉坠地的闷响又带起了飞溅的水声。
“咳咳……”
玉衡暗自庆幸着到底不曾仰面摔下,屈起手臂撑地试图起身,却是在猝不及防地一阵猛烈咯血中化作了徒劳的挣扎。
“咳咳咳……”
她勉力以手撑着身子向前挪了挪,只觉得眼前又是一阵眩光迷乱,光怪陆离之中,似乎一幕幕芜杂的幻象皆是过往的真实。
脑海之中一切的思绪都好似被放空了一般,玉衡此刻已完全是凭借着本能而非理智地微微扬起头,看着那柄斜刺在地面上的长剑正曳动着柔韧的剑身,艰难地挪动过去。
初时她仍旧是因伤口的牵连痛得冷汗涔涔,唯有死死咬住下唇维持着一线清明,到后来却渐渐地不觉疼痛,只是胸口的沉闷感一阵胜过一阵,几乎便要令人窒息。
直到连这样挪动的力道也渐渐丧失,她便颤抖着探出左手,极力地睁开眼分辨着幻象与现实,试图去握住已近在咫尺的长剑。
只可惜玉衡终究未能在意识尚存的最后一刻触到剑柄。
一只靴子蓦地轧在了她的左手之上来回碾着,粗砺的鞋底轻易地便将手背磨得血肉模糊。
玉衡略微动了动口唇,却到底只能咯着血,全然说不出任何更为清晰的语句。她挣扎着似要抬眼去看靴子的主人,但沉沉的眼睫终究是垂了下来,覆住了她渐趋无神的目光。
在意识最终陷入遥不可及的混沌前,玉衡又迷迷蒙蒙地想起,若是一切顺遂,经此一役后谢氏当可重振昔日之名,到那时,她本可以回到近十年前那名门贵女的生活之中。
她忽而自嘲地觉得:自己到最后仍是不能免俗,也还妄想着继续活下去。
见地上狼狈不堪的女子终于渐渐地没有了挣扎的动作,靴子的主人愣怔了片刻,而后悄然抬起了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她的四肢似是本能地蜷起了些许,面上却鲜有方才痛苦挣扎的神色,安静得似乎也只是沉入了一场梦境。
“如此看来,破军大人对这次的合作倒是真心实意。”
站在不远处冷然看着这番动静的人抬了抬手,示意那些属下不必再戒备。
“既然是世子殿下的嘱咐,我自然不敢怠慢。”那人回身看向了这一行士兵,“此外,我如今也已非绣衣使破军。”
“失礼了,林公子。”对方微一躬身,并无太多敬意,“赵王殿下希望能见到活着的谢小姐。”
“明白了,几位请便吧。”
……
那些风城之人破门而入时,东方的天际已隐隐地似有晨曦浮动。
“九小姐,正门……正门已经……”
前来传信的下属已有些语无伦次。
“看起来他们尚未动手屠戮,可是他们的首领想要说些什么?”风茗此刻正在小楼之中清点着今夜的损耗,听得这样的消息时,却也并未流露出多少极端的情绪。
毕竟枕山楼的孤军奋战本就在意料之内。
“是,他们喊话说……说只要弃暗投明,一切既往不咎。”那名下属缓了缓急促的气息,又道,“还特意提到您,说只要愿意顺从,便不会追究九小姐的任何忤逆之举。”
“大言不惭。”风茗冷冷地哂笑一句,这般神色反倒是让那名下属愣了愣,“不过,想必你们大多也已妥协了。”
那名下属面有赧然之色:“这……”
风茗反倒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安抚道:“世人皆是不欲死而欲生,你不必紧张,这也并没有什么。”
“多……多谢九小姐。”
而她略微平复了一番心绪,复又平静道:“你去将话带给他们吧,便说若能保证楼中之人的性命,我可以答应所有的要求。”
“是。”那名下属亦是无从多言,应下了她的话后,便匆匆地离去了。
风茗起身来到小楼中自己常做歇息之用的厢房,取过各式的脂粉简单地整理了一番仪容。她调好脂粉掩去了眼下的憔悴,为苍白的面颊添了些血色后,镜中少女的面容便重又变得清雅而温婉。
而后她细细扶正发髻,小心地卸去了所有的发饰钗环而独留那支绾发的昙花簪,随意地换上了一身整洁的素白衣衫后,才取来了象征洛都商会总管的令牌。
风茗摩挲着令牌上的花纹轻叹了一声,末了又将沈砚卿所赠的短剑在袖中藏好,就此施施然地推门而出,保持着镇静而又矜持优雅的贵女仪态,一步步地向着大堂走去。
她在路途之中想过了无数可能需要面对的情形,待得步入大堂远远看见门外整肃如铁的那些风城下属时,心中已然有了定夺。
风茗微微扬起脸,目光扫过在那些人左右垂手而立的枕山楼下属,在宁叔的脸上停顿了片刻,最终却不知落在了何方:“既然我已应下要求归附于你们,你们也自当信守承诺。”
“这是自然,还请九小姐随我们离开。我们保证不会伤害您半分。”
开口的是那些人中做小头领打扮的一人,风茗心知他绝非始作俑者,便继续说道:“我需要看到这里的所有人都得到妥善安置后,才会随你们离开。”
“对于他们大致的安排,我们方才已拟好了文书,九小姐若有兴趣,自可取来一观。”
他话音刚落,便已有一名下属去过一册薄薄的线装本,不紧不慢地向着风茗走来。
风茗亦是举步迎上,此间也不忘观察一番那些垂手而立的枕山楼之人作何神色。然而这粗略一扫之间,以宁叔为首的几人却是一副欲言又止、反倒似在担忧她自己的神色,令风茗心中很有些不安。
但她的步伐并未因此而减缓半分,神色也仍旧是不变。在取过那册线装本大致地看过之后,风茗忽而轻笑一声,上前两步逼问道::“末尾为何并无印章落款?诸位可是将我视做三岁小儿在戏耍?”
“九小姐,这是……”
那人话音未落,却已骤然见得风茗袖中银光一闪,流水飞练般的锋刃于咫尺之处猛然刺出直取面门,几乎要令他无从防备地就此中招。
而恰是此刻,湿润寒冷的拂晓烟色之中,有极细的嗡嗡声猝然掠近,好似一只蝴蝶轻轻煽动翅膀,却又骤然引发一场滔天的风雨。
“唔……”
风茗只觉得手腕的薄弱处倏忽一痛,握着短剑的手便已脱力松开。后发而至的一连数下则是直直地打在她的膝盖之上,竟是令毫无还手之力的风茗吃痛得踉跄跪了下来。
“叮”。
短剑落地之时,当先的几名风城下属已然飞身上前死死地按住了风茗的双肩,逼迫她保持着这样跪地的动作动弹不得。
风茗蹙着眉徒劳地挣扎了一番,却见得那些风城下属们骤然间分至两侧,而一双精美华贵的皮靴远远地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三年不见,想不到你竟已忤逆至此。”皮靴的主人语调沉稳而威严,带着说一不二的气势,“以为有风蔚在,便无人能奈何得了你么?——我,可还活得好好的呢。”
她心中一骇,猛地抬起头来,盯着那再熟稔不过的、向来颇为慈爱此刻却是隐隐带着愠怒的面容,失声道:
“父亲?”
——乌夜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