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眼就瞧见了跪在墨勒氏身后皱着眉的静嘉,不动声色扫了眼孙起行,才淡淡道:“都起来吧,今日算是家宴,大家都放松些,不必拘泥。”
孙起行也瞧见了静嘉起身的动作有些踉跄,他对着身后的林守成使了个眼色,才赶紧跟上皇帝。
静嘉吸着气起身,伏低做小了十年,她这会子还是不免想骂人。
过去墨勒氏折腾她跪算盘,大冷天在外头站几个时辰,日夜不停地抄佛经,做绣活儿,甚至当着众人面捧滚烫的茶水什么的,静嘉都不会太惊讶,叫人磋磨左不过就这些手段。
可这种时候,在她跪下的地方,地毯下竟然放了绣花针,她刚跪下后背瞬间就疼出冷汗来,嘴唇内侧都差点咬破才压下痛呼。
若是她叫出声儿,那就是大不敬,安国公府都要跟着吃挂落,墨勒氏是疯了吗?
墨勒氏扫过静嘉紧紧攥起的拳头,仿佛三伏天吃了冰沙似的舒爽,唇角笑意比刚才真诚多了。
能让静嘉犯个大不敬的罪,就是拼着叫万岁爷说嘴又如何?安国公府真不差这点子脸面可丢。
就算她没叫出来,疼是实打实的,还叫人说不出个不是,她只有更高兴的,这说明静嘉耐折腾不是吗?
本来墨勒氏还准备了别的,该打点的她都打点过了,只等着孙起行吆喝进膳,她要看看静嘉有多能忍,没了静嘉在府里,她实在是少了太多乐趣。
可不等她做什么呢,林守成叫人抬着桌子过来了。
“都是奴才顾虑不周,以为大格格是要伺候太后,桌子放错了地儿,大格格恕罪,过了今个儿奴才就去领罚。”林守成过来笑着道。
静嘉从没觉得他这笑眯眯的样子如此顺眼过,只道不要紧后松口气坐在一旁,并不去瞧墨勒氏瞬间阴沉下来的脸。
一个面生的小宫女顺势安静站在了静嘉身后,妥帖伺候着。
第23章 你比她好看,自然你说了……
“传膳!”孙起行领了赞礼太监的活计,嘹亮一声喊。
立时便有着顶戴公服,肩顶剔红菱花勾勒金云纹托盘的四个老太监,抬头挺胸,领着五百个太监踮脚鱼贯入殿,都是一水儿的崭新宁绸衣裳,整齐喜庆,拉开了中秋宫宴盛大的开端。
包括太后在内都有些心生摇曳,自打先帝爷去了,已是许久没见过宫宴上出现四大金刚五百罗汉的场面了,随着一声膳齐,皇帝秉承孝道微倾身给太后布菜。
等太后拿起玉著后,几百号太监并着除皇帝外所有人跪地高呼——
“皇上万寿无疆,老祖宗寿与天齐!”
太后心里舒坦极了,她踩着人头从后宫的血海中挣扎着爬出来,为得不就是这种时候吗?
“起!”孙起行又高喊一声。
随即丝竹声儿从屏风后头响起,伶人翩跹入殿,中秋宫宴这才算正式开始。
有瞧静嘉是太后身边红人儿过来敬酒的,她本不想喝,只为了避免旁边虎视眈眈的墨勒氏找机会呲哒她,到底也没能全拒了。
小宫女垂首给静嘉满上酒水,虽说小宫女是林守成安排过来的,可人多眼杂的地界儿,静嘉提着心肠谨慎万分,仔细闻过酒水,确认就是青梅酒,没什么别的味儿,她才略沾了沾唇,并未多喝。
在宫宴上除非太后和皇上赏菜,不然是没几个人会吃东西的,静嘉也只是象征性动了动筷子,一点儿都没吃。
过了好一会子,在伶人表演的间歇,大理寺卿纳喇辉图举起酒杯,对着正和帝跪下——
“老臣斗胆,求万岁爷允准臣能沾点子佳节喜庆,成全一门好亲事。”
皇帝下意识看了眼静嘉,眸子幽深一片看不出情绪,他垂眸捏着酒杯:“既是喜事,朕自当成全,不知老大人是替谁求?”
纳喇辉图喜气洋洋干掉杯中酒,恭敬低头:“回万岁爷,老臣替家中长孙求娶端亲王世子所出大格格。”
“皇叔觉得如何?”皇帝问端亲王。
端亲王赶忙起身甩袖子跪下:“但凭万岁爷和老祖宗做主。”
太后笑着道:“这是喜事儿,既然你们两家都有意,哀家和皇帝自然是要成全的。”
皇帝垂眸掩下眸中讥讽:“皇额娘说的有理,那朕就将端亲王世子的大格格赐给纳喇淮骏为妻。”
“老臣(臣)替孙子(孙女)谢过万岁爷天恩!”纳喇辉图和端亲王同时道。
皇帝随意勾了勾唇:“皇叔和老大人请起,到底是喜事儿,一会儿你们二位可要多喝几杯。”
有皇帝这打趣的话,随着另一波伶人入殿,殿内又开始热闹起来。
除了端坐在上首不动声色打量着静嘉的主仆俩,谁也没发现静嘉恍惚了好一会儿,低着头默默将杯中酒干掉,轻轻吁出一口气。
这赐婚来的并不叫人惊讶,起码静嘉是有心理准备的,前头皇上几次三番提醒,她就有了准备,只是临到头,还是不免有点子空荡荡的遗憾。
为避免让墨勒氏看出不对或借机找茬,静嘉借口喝了酒出门散风,安静离了大殿。
伺候她的小宫女扶着她站在奉三无私殿左侧戏台前的廊庑上,便安静退后让她一个人站着。
静嘉看着不远处的花儿,静静站了好一会儿,身后才响起个沙哑的声音:“大格格。”
她平静转过头来,是纳喇淮骏,不过短短半个月不见,他整个人就消瘦了许多,面色憔悴得叫人一眼就看得出,他过得并不好。
“我……对不住大格格。”纳喇淮骏干哑着嗓子低低开口,“我阿玛他……”
想要解释,可纳喇淮骏却突然有些说不出口,他很清楚,再多解释都掩盖不住自己违背誓言的事实。
昨日他跪在阿玛面前苦苦哀求,却仍然抵不过阿玛一句‘要安家大格格还是要你姨娘的命,你自个儿选’,他才明白这些年的伏低做小,除了让自己更有利用价值,他仍只是个没有选择的庶子。
“小大人不必多说。”静嘉扫了眼远远退开的小宫女,轻声开口,“你的难处我懂,是你我没缘分罢了。”
说完静嘉转过身不再看他:“小大人还没谢恩呢,您先去吧。”
纳喇淮骏心里苦涩得几乎要从眼睛里流出来,可他知道,既然二人已经没了可能,他再待下去,只会让人说嘴,只能红着眼眶子转身狼狈走开。
等纳喇淮骏离开后,在拐角僻静处吩咐完仪贵人的慎嫔这才走出来。
“这不是安家大格格吗?我们可是够有缘分的,我未来的大嫂也是大格格呢,啧啧啧……这人与人之间,差着命呢。”慎嫔慢条斯理走近,嘲讽道。
静嘉扭过身屈膝行礼,面上仍然平静得很:“奴才请慎小主安。”
“可不敢当大格格这一礼,好歹您也差点儿成为我大嫂,只可惜啊……”慎嫔轻哼道,随即眼珠子一转,拍了拍手中帕子,“要我说,你和大哥也不是没有缘分,反正安国公府就是个笑话,若是你舍不得大哥,纳喇家倒也不是不能给个姨娘的名分。”
“慎嫔这话不如去万岁爷面前说道说道,也好叫人知道,原来纳喇家竟然对安塔拉氏这般瞧不上眼!”突然有个吊儿郎当的声音毫不客气道。
慎嫔微怒着转头后面上一僵,来人正是马佳鄂鲁,因着德妃她心里怒气更甚,可她很清楚马佳鄂鲁是马佳氏上下的心尖肉,可没有德妃那么好欺负。
“哼,我倒是没瞧出来,大格格本事不小,勾搭着我大哥,还不忘吊着马佳氏的小公爷,真是好本事。”慎嫔冷着脸说完,赶忙扶着芷元就走,不给鄂鲁回怼她的机会。
“真以为得万岁爷青眼就成人上人了,什么玩意儿!”鄂鲁还是有些不忿道,随即瞪静嘉,“你那是什么眼神儿,我帮你说话还有错了?像我这么好的郎君哪里去找,你这眼神太差劲了,不选我,非选纳喇淮骏,也不瞧瞧纳喇府都是些什么货色!”
静嘉无奈,这话鄂鲁说得,是因为马佳府硬气,纳喇府得罪不起。
可安国公府比纳喇府还不如呢,叫慎嫔说几句她并不放在心上,图一时痛快跟慎嫔那个小心眼的对上,还不知要在太后身边待多久,只能擎等着让人穿小鞋。
“现在好了,万岁爷给子恒赐婚,他不娶你我娶你啊!”鄂鲁也不需要静嘉说什么,径自念叨,“本来我都跟玛玛说好了,谁知你那个后母不做人事儿,死活不肯交换庚帖,我玛玛自园子里听戏回去,非说你也是个妖精样子,担心我被美色所惑,我本还奇着呢,可别说,你确实好看了不少……”
见鄂鲁盯着她看,眸中清晰映出她的脸颊,静嘉心头突然咯噔了一下,紧了紧手中帕子,不敢让他继续说下去。
她笑着打断鄂鲁的话:“你若是娶我,你府里的美妾可怎么办?”
鄂鲁愣了下,随即脸色有些发红地低下头,然后又飞快瞧静嘉一眼,有点不自然地轻咳几声:“那个……我说过我不会宠妾灭妻的,我现在觉得……你比她好看,自然你说了算,别发卖了她就成。”
静嘉:“……”面对鄂鲁如此诚实的看脸说话,她突然被噎得不知道该说什么,看来马佳老夫人没白担心。
第24章 咬牙切齿
鄂鲁说完话,仿佛觉得自己有点见色起意的意思,赶紧往回找补:“其实我跟玉如只是从小一起长大,习惯了她在我身边,她也真没什么坏心思,不然玛玛绝容不下她。”
静嘉虽因着纳喇淮骏还有些难受,可还是止不住动了心肠,她能看出鄂鲁说的是实话,有马佳老夫人坐镇,若真是个不本分的,只怕活不到现在。
即便那玉如是个内里多狡的,静嘉自嘲地想,还有比她心眼儿更多的吗?
她略勾起个温婉的笑,状似开玩笑般道:“若是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我倒是也不介意做个大度的主母。”
鄂鲁闻言眼神噌就亮起来。
“我早就听说马佳府重规矩,老夫人更是女德典范,若小公爷真心,不若请马佳老夫人点头,静嘉心中钦佩老夫人,自愿意多跟老夫人学着些。”不等鄂鲁说话,静嘉先一步轻声道。
她已经瞧见若柳远远走过来,今日纳喇淮骏的赐婚,还有太后说不准何时就没了耐性的算计,都让她不敢继续再等下去。
鄂鲁高兴极了:“大格格等着,我这就……”
“给大格格请安,刚刚老祖宗跟主儿问起大格格,主儿吩咐奴婢过来看看。”若柳走近后,屈膝行礼,打断了鄂鲁的保证。
守着若柳在,鄂鲁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只点点头扭身就走,趁着这会子佳节的喜庆,若是他能求得玛玛同意,今日大殿内说不准就是好事成双!
静嘉等鄂鲁离开后,才对着若柳笑道:“我只是多吃了几杯酒出来散散风,偏吹了点子冷风,头越发有些昏沉,可不敢就到老祖宗跟前儿,怕坏了老祖宗兴致。”
若柳闻言也不强求,笑得恭谨极了:“若大格格不舒服,可以去旁边休息会子,等着放烟花时再出来就好。听说那烟花是英吉利送来的好东西,只在避暑行宫放过一次,好看的紧,大格格可不能错过。”
静嘉思忖,这会儿进殿,不管是在太后身边伺候,还是在墨勒氏旁边坐着,都容易被算计。
若去天地一家春旁边的后正房休息会儿,只要她将门窗闭紧,太后指着她进后宫,也不会叫人来害她,该是更稳妥些。
这份心思也不过是转瞬之间,她面上笑意不变:“好,那我过会子再回来,劳你跟容主儿说一声。”
“奴婢不敢当,那奴婢先行告退。”若柳又屈了屈膝。
若柳扭身往回走时,静嘉闻到了一股清浅的桂花香气,让小宫女搀着去后正房休息的她也没多想,大概是刚才伺候时,沾染上了点心的香气吧。
就在静嘉穿过中庭往右边去的时候,殿内德妃端着酒杯起身,要往正和帝身边去。
慎嫔本就一直盯着德妃,这会子瞧见乌希哈已经不在殿内,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她仔细瞧了眼,仪贵人也不在殿内了,这才满意端起酒杯,摇曳生姿紧几步上前,抢在德妃前头往正和帝身前站。
待站定后,她还得意瞧了德妃一眼,随后才软着嗓子请正和帝喝酒。
有心思关注这头的人都瞧见了德妃面上一闪而逝的尴尬,瞧她又慢慢坐回去后,马佳老夫人脸色比德妃还难看,大伙儿眼神官司不断,倒都不敢明目张胆说什么。
德妃对着马佳老夫人摇头,沉着脸慢慢喝酒,殊不知她心里笑得欢畅,慎嫔自认为聪明,也不过是个上赶着找算计的蠢货。
若是搁在往常,跟着出来伺候的书雪可得憋气坏咯,可这会子站在德妃身后,她鼓着腮帮子的气恼却是有些流于表面,只有些走神想着主儿前几日的安排。
事儿是书文去办的,凭着马佳府的势力,收买个把奴才,甚至在宫里和园子里安排钉子都不是难事儿,书文就是叫钉子买通了天地一家春伺候的宫女,叫她们提前在万岁爷会歇息的前正房香炉内放上了香。
书雪和书文这才知道了德妃的打算,虽同是马佳府出来的奴才,到底向着德妃,她们心里只有高兴的,怎么还能气得出来呢。
慎嫔这边在正和帝身边故意缠磨了会子,瞧着时候差不多,估计仪贵人应该引开人,将乌希哈送到她阿玛准备好侍卫的那间屋子了。
为保万无一失,省得德妃再有什么诡计,还是叫万岁爷提前回去歇着才更稳妥。
慎嫔故意歪了歪身子,酒水不小心洒到了皇帝身上,她故作惊慌蹲下身:“万岁爷恕罪,嫔妾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