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瑜回到寒春院时,大部分丫鬟已经做完了活,回房间歇着了。
老夫人中途差人来过一次,但听说宝瑜是坐着宋府的马车,去了宋府的铺子,说是落了什么东西在店里,去取,便也没说什么。
含桃和采萍住在一间房里,她今晚上没活了,打了水来洗脚。
采萍拿了一本书坐在床沿边,温习着前几天宝瑜教她的字。
“采萍,你说大夫人到底是落了什么东西啊,怎么这么晚还去取,很贵重吗。”含桃的脚在木盆子里踩来踩去,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了采萍一句,“你平日总跟在大夫人身边,肯定知道的吧?”
“我不知道呀。”采萍翻了一页书,轻快道,“我就是个丫鬟,主子的事我哪里知道——诶,你脚洗完了没?洗完了将盆子借给我吧,我盆子漏了。”
“……噢。”没从采萍这问道什么有用的东西,含桃抿了抿唇,她擦了脚,出门把水倒掉,回来又问采萍,“今个你值夜吗?我看大夫人好像把值夜的班次都给换了,这几日都是你,你吃得消不?”
采萍抬头道:“大夫人说这几天身体不舒服,我在她身边她觉得习惯,就换成我了。不过含桃,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问题这么多?”
含桃心虚一瞬:“没什么,就随便问问,桶给你,你洗吧。”
小少爷今日临走前,又将她叫了过去,让她多看着些大夫人,若是有什么奇怪的举止,等他回来一定要及时告诉他。含桃前段时间从宋堰那里得了许多好处,当初宋堰让她在寒春院里做内应,许诺说事成之后就给她赎身,含桃本以为宋堰就是说个空话,没想到竟然很快就落成了,还多给了她一笔银子,让她能好好地操办婚事。
如此一来,含桃更加尽心尽力地做事。
她看见宝瑜大晚上还要出门,又换了值夜的班次,心中隐隐觉得奇怪,便多问了几句。
没成想采萍这个憨子的嘴倒是很严,什么都不肯说。
含桃心中有事,又负气,脱了衣裳就缩进了被子里,闭着眼睛装睡。
没一刻钟,她听见院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宝瑜在窗前轻声唤采萍。采萍应了声,随即关了灯,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含桃在黑暗中睁开眼,她翻了个身,眼睛盯着窗户的方向,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
宝瑜急匆匆走进屋子,将布包塞进床头的暗格里,才有功夫歇口气:“采萍,给我倒杯水来。”
采萍赶紧将水倒过来,劝道:“大夫人,天色晚了,您早些睡吧,奴婢在外面守着。”
“我睡不着。”宝瑜问,“咱们院里还剩下多少蜡烛?全都拿过来给我。我今天要晚些睡,要是有人问起了为什么咱们院里的灯亮得那样晚,你就说,我迷上了三爷送的那些话本,看不完就睡不着觉。”
采萍迷茫地眨了眨眼,但她向来不会违逆宝瑜的话,什么也没问,便去准备了。
宝瑜心想的是,好事宜早不宜迟,她得赶紧将这些账本都抄一份,别等着宋堰突然回来才措手不及。只要将从前那些假账誊写一份,再盖上宋家的印,便足够拿来威胁宋堰了。到时候,她也不必再看宋堰的脸色。
况且,白日里人多眼杂,晚上抄了正好。
……
夜深人静,宝瑜在内室里奋笔疾书,采萍坐在屋外打盹。
屋内除了细微的翻页声,一片安静,整个宋府都是安安静静的,主子和下人都已睡着了。
三更时分,含桃借着起夜的名头,偷偷地出来,站在门口盯着主屋的灯光瞧了片刻,心中的疑虑越发重了。
大夫人这是做什么呢?
第28章 二十八 “如果你想走,大嫂,我帮你……
宋堰一连三天都没有回来的消息, 宝瑜也没有再出门。
她就在寒春院里,白日喝茶赏花,没别的异常, 到了晚上,便点着灯抄账本。除了第一天抄到了三更, 接下来两日抄得并不晚,她也发觉了若是睡太晚会惹人怀疑, 是以只比平常晚了半个时辰左右。
含桃觉着自己许是想多了, 渐渐的, 也不再盯着这件事了。
宋堰离开的第三天,宋府来了个不速之客,是宋俏前世纠缠了半生的丈夫, 柳嘉容。
听说柳嘉容登门来提亲的时候,宝瑜极为诧异,因着前世,柳嘉容的求娶大概在半年之后,还是宋俏死皮赖脸地磨来的。柳嘉容形容俊美, 喜欢的也是美艳的女子, 宋俏虽然不丑,但是性格偏向飒爽, 平日里的打扮也是爽快利落样子的, 柳嘉容看不上她。
怎么突然就登门了?
宝瑜暗自蹙眉, 她不想再理会宋家这摊子破烂事,但媒人提亲是大事, 她又是宋俏的大嫂,不得不去。
一路上,宝瑜叮嘱采萍道:“我昨晚上没睡好, 身子不舒服,待会到了人的面前了,你看着我的眼色。若是我手指在膝上敲了三下,你就赶紧站出来,说大夫人的头痛犯了,咱们回去,记得了吗?”
采萍连连点头:“记得了。”
宝瑜原本以为,柳嘉容的提亲其实是个意外。从前宋俏总追在他后面,柳嘉容便嫌她烦,如今宋俏不追了,柳嘉容便又开始抓心挠肝她为什么不追。男人的劣根性而已,提亲也不过是场笑话,只要随便打发两句,柳嘉容受挫了,自然会恼怒回家。
到了花厅后她才发现,事情似乎没她想的那么简单。
里头好像是已经吵过了一架了。
远远地便听见宋老夫人道:“你们柳家财大气粗,柳公子又是一表人才,我们宋家配不上你们。这些聘礼什么的,赶快拿走吧,俏俏不会嫁过去,你们也早点死了这条心,不要再来我家烦扰我们。”
柳嘉容跪在地上,一张俊美的脸上面色哀恸:“老夫人,我是真心想要求娶俏俏的,我发誓会待她好,此生别无二心……”
宋老爷也发怒了,呵斥道:“狼行千里吃肉,狗走千里吃屎,柳嘉容,你是什么人,我们早就看透了,不要再说这些虚无缥缈的话。拿着你的破东西,赶紧给我滚,若不然,我就派人打你出去!”
宝瑜愣愣地,先是看了柳嘉容一眼,目光又扫过院外堆了满地的红木箱子,心中隐隐有了什么猜测。
宋俏忽的站起来:“大嫂来了。”
屋子里的人俱都往外看,柳嘉容也回过头,面露惊喜之色:“大嫂?”
“你能不能要点脸?”宋正昀恼怒地上前踹了他一脚,“你和我们宋家有半点关系吗,大嫂是你能叫的吗?”
“我——”柳嘉容痛苦地闭了闭眼,没再说话。
本想着默默地来,再默默地走,如今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宝瑜倍感不适,只能明知故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大嫂,你让他走吧。”宋俏走过来抓住宝瑜的袖子,低声道,“我不想再看见他了,一眼都不想。”
柳嘉容显然也听到了宋俏的话,肩膀颤了一下,眼眶也渐渐红了。
“为什么?”宝瑜反问,“你不是很喜欢他吗,喜欢了那么久。我看柳公子如今,也是诚心想要悔过的,俏俏,你应该高兴才是。若是你现在答应他,以后定然是一段美满的姻缘。”
“大嫂,您就别说笑了。”宋俏跺了跺脚,她停顿片刻,咬牙道,“你知道的,我现在恨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重来一次。”
“为什么不能重来?”宝瑜看着她的眼睛,笑着重复了一遍,“柳公子那么真诚,他会对你好的。”
“……”宋俏错愕地抬起眼,她似乎听到了宝瑜话外的意思,心中咯噔一下。
“大嫂,你——”宋俏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看了眼地上跪着的柳嘉容,又看了眼宝瑜笑盈盈的脸,一时间,心中堵了什么似的,又觉得心虚得很。这种心虚是她从前没有体会过的,宝瑜在问,既然我都能原谅你们,为什么你不能重新原谅柳嘉容?
又或者是,既然你无法原谅柳嘉容曾经犯下的错,凭什么要我原谅你们?
宋俏不敢再看宝瑜的眼睛,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心口的位置,艰涩地咽了一口唾沫。
“俏俏。”柳嘉容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站起来了,他缓慢地走到宋俏的面前,嗓音低哑,“我知道我从前做过错事,给了你很大的伤害,但是俏俏,你相信我好不好?我不是从前的那个柳嘉容了,我不会再让你受欺负,我们好好的好不好?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取来给你,就像从前你希望的那样,我们两个,再生几个孩子,过最痛快的日子——”
柳嘉容说着,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花厅里的其他下人听在耳里,许多已经被感动了。
唯独宋家人,柳嘉容越说,他们的脸便越白。现在对柳嘉容的厌恶有多深,羞愧与自责就有多深。
这些话,他们对宝瑜也曾这么说过。
只不过当时,没有谁觉得不对。
“好了。”宋俏实在忍不住打断他,“过去的事就过去吧,我不在意了,该报的仇我都报完了,爱也没了,恨也没了。以后就各自欢喜吧,我现在看见你就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柳嘉容,你还想让我再痛苦一辈子吗?”
“……”柳嘉容震惊地看着宋俏,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似的。
宋老爷尴尬地咳了一声,他担心再留柳嘉容下去,还会出别的岔子,赶紧呵斥了一声:“一派胡言!来人,将柳公子给我请出去!”
话音落,几个小厮急忙上前架住柳嘉容的肩膀,将他连带着聘礼和媒婆一起赶出了宋府。
……
花厅里,宝瑜静静地坐着,小口抿一盏茶。
下人已经屏退,屋子里安静得过分。
一直过了许久,都没有人说话,宋老夫人局促不安地坐着,不时看一眼宝瑜的方向,想开口,但又张不开嘴。宋老爷沉默地看着自己的鞋面,他前几日似乎着了凉,如今又上火,隔一会就要重重地咳一声。
宋俏眼睛红红地坐在宝瑜的旁边,不时用帕子抹一把鼻子。
就连一向最话多的宋正昀,如今也是烦躁不安,只是低头坐着,两只手抓进头发里,双眼紧闭。
“还有事吗?”宝瑜放下茶盏,淡淡问,“若没有,我就回去了?”
“宝瑜——”宋老夫人率先开口,低低道,“从前的事,我们对不住你。”
宝瑜笑了笑:“不必再道歉了,我已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宋老爷问:“宝瑜,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宝瑜垂着眼,抹了抹裙摆上的褶子:“不是说好了留在宋家,和你们一起过安生日子吗?”
“这不是你的本意。”宋正昀忽的抬起头道,“大嫂,我们如今知道了,你并不想和从前一样了,从前的心愿,也不再是你现在的心愿。大嫂,你有什么打算,和我们说说,好不好?我们帮你一起。”
宝瑜仍然只是笑着道:“没什么。”
她不会因为一时的心软,将自己的计划说出来,给他们堵自己后路的机会。宋家人不可信,宝瑜心中牢牢地记着这一点,所以不管他们现在的姿态摆得如何低,说得如何的情真意切,她都不相信。
她只信她自己。
宋老夫人和宋老爷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里看出了同样的情绪,他们都明白宝瑜的躲避。
他们没有抓住重生回来后的机会,他们自以为是做的那一切,只把宝瑜推得更远了。
“好了。”宋老夫人勉强地笑了一下,“宝瑜也累了,快回去休息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宋俏红着眼,站起身道:“大嫂,我送你回去吧。”
宝瑜抿了抿唇,没有拒绝。
宝瑜感觉到宋俏应该是有话对她说,不过回寒春院的一路上,宋俏默不作声的,愣是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眼看到了院门口了,宝瑜转身道:“我回来了,你也回去洗把脸吧,别哭了。”
宋家的这些人中,若是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宝瑜最信任的,其实是宋俏。
前世,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大的过节。宋俏起初不喜欢她,多次出言不逊,但是没多久就嫁人了,宝瑜知道她的心性,她这人刁钻,但更多是被宠坏的小女儿习气,宝瑜不喜欢,却也不太放在心上。
后来宋俏在宋家过得不好,小产时宝瑜几次前去照顾她,也算是共患难过,结下了一份情谊。
“大嫂……”宋俏忽的上前一步,拉住宝瑜的手,“我明白你今天的意思了。”
她说着,大颗的眼泪往下落,砸在了两人交握的手背上。
宝瑜低头看了眼,问:“我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