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风雨更烈。狂风卷着大雨侵袭而来,天阴沉地仿佛要压了下来。天地一片昏暗,明明是炎热的夏日,却陡生几分凄凉。
不远处有个人,裹着一身凄风苦雨而来。紫色的朝服尚未换下,芝兰玉树的风姿即使隔着雨帘,也依旧夺目。他没有撑伞,走得甚急,到了跟前才发现他的衣衫和朝冠都已湿透了。
显然,他已经得到了消息。素来灿若繁星的双眸,此时闪烁着寒凉的光,带着说不出的悲伤和幽怨。
他显然已经得到了消息。其实这样也好,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向他开口。
“听说是你主动说的……要同我……和离?!”最后两个字说完,他的声音都带着几分哽咽,好像极不情愿承认这个事实,他甚至带着探询的语气。
这个爱了许久的男子,风姿熠熠到让人无端心动的雍王殿下,以为此生必不会分离的枕边人,他们经过了重重阻碍才明白了彼此的心意,过了今日便又成了陌路之人。仿佛一场荡气回肠的幻梦,梦醒了什么都没有,只留有一颗若有所失的心。
她伸出手,拥抱他冰冷发抖的身体,用温柔释然的声音说:“明允,放手吧,我们缘分已尽!”
他身上已经湿透,所以不会感觉到她奔涌而出的泪水。雨声很大,自然也听不清她哽咽的嗓音。原来,天亦懂怜人。
他回抱的双手颤抖而用力,压抑着悲愤的音色无比沙哑:“你说有缘,便嫁了我,你说无缘,便要离开我,对吗?贞儿,你对我为何这样残忍……”他换了口气,用悲凉入骨的调子,“就当不是为了我,孩子你亦不顾及了吗?就当我求你可好,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处理好一切,好不好?”
他的一字一句,就像是刻在骨血之上般,让暮贞疼得无法呼吸。如果还有机会,她何必放弃,不过是走到了穷途末路,他不愿承认,只拉着她不肯松手。继续纠缠下去,牵累的何止他一人。
他的唇忽然落到了她的侧颊之上,缠绵着纠痛的呼吸,喷洒着绝望的生息:“贞儿,我该做什么才能留住你?!”
雨声渐渐低了下去,她就着这么近的距离去看他。不过二十二岁,长安城里的勋贵子弟仍在斗鸡走马,恣意妄为的年纪,他却承担着异常沉重的担子,眉眼尽是疲惫。她仍记得初见他时的样子,那个带着英气和傲气的天之骄子才该是他原本的气质。这段婚姻,折磨的不是自己一个人,他未能获得荣耀和权势,也未能获得美好和甜蜜,一路猜忌,纠结,足以磨平了他所有的骄傲。
再有不舍,也该放手。
“圣旨就要下来了,再无回还余地。明允,我一心向佛,你放手吧,就当成全于我。富贵非我愿,皇家生活对我只是折磨,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她若是说有半点为他的意思,以他的性子,必然更不接受。只好硬着嘴,说着伤他也伤己的话。
他的眼圈发红,好似一只快要发疯的兽。
他捉住她的肩,低声吼:“好一句一心向佛,好一句请我成全……那我算什么,你既然无欲无求,何苦招惹我!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肩膀上的疼痛,传到心上,又传到喉咙上,她说不出话,努力忍着泪水,努力忍住想要点头的本能。
咬牙换上了一副冰冷的表情,道:“雍王殿下身边从来不缺美人,你的心何时只放在我一人之上。既然殿下没有真心,又为何强迫别人的真心……说起来,走到这一步,不过是彼此相负罢了。”
听到这些他颓然放开了她,退了几步,苦笑了几声:“我对她们何曾在意过,说到底……算了,如今说什么都是无用了。你不会信我,你也不屑于我的解释……想不到,我们落了这样的结局。”
仿佛伤到了极处,他哭哭笑笑,如同疯魔一般。然后走进了雨中,走出了她的视线中。不只是雨还是泪,她的面前渐渐模糊一片,天地朦胧,万物俱寂。
隔着雨的噼啪声,他听到身后响起一句低吟:“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如露如电,黄粱一梦。
不久后,他们接到了和离的旨意,与和离书一起到的,是房氏册封的旨意。这是暮贞的意思,若芙善良温柔,心思灵透,有她辅佐李贤,他今后的路必然更加顺遂。光顺自然寄养在她名下,至于张氏,隔着一段婚姻悲剧,又能获得多少青睐呢?此后,一看到她,李贤必然会想起那个遁入空门的妻子,想来前路也不会太顺遂。
她一心回长安,所以天后便允她于那里清修。依北魏以来的旧俗,易宅为寺,雍王在城南的却非别墅改为尼寺,只留给她一人独居,带发出家,远离红尘。
自此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世上再无一个阿史那氏王妃,只有一个名唤“净安”的比丘尼,远离尘嚣,无尘无垢。
和离后的第二天凌晨,一辆普通的马车,踏过洛阳城的夜色,一路向西而去。城门得了旨意悄然开启,尚处于沉睡之中的人们享受着安甜的梦境,李贤抱着熟睡的光顺彻夜未能合眼。她的离开,他一直知道,为了避免离别的尴尬与悲伤,亦避免辜负她深夜离开的好意,他只有装作不知。
西殿内,所有东西都保持着原样,水仙簪,鉴若止水镜……她都放在原地,一样也未曾带走。一起都保持着原样,就像她不曾离开,就像她不曾来过!
怔怔落下泪来,月色如银,万物不变,可是心已经死了。无论她掩饰的多好,他都明白,一切不过是为了他。也许只有他有朝一日御极天下,她才能回来,自此朝朝暮暮,再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