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的城池叫曲池,虽名中带池,实则为一处高地,乃这方州郡较大的一座城池,城内甚是繁华。
这一带灵气不算充裕,没多少大的修道门派,城中多是俗修,楼阁连绵,商铺林立,市井攘攘,竟如凡世无疑。
踩在街道上,熟悉的感觉蔓延全身。
得道后,瞬息可御风千里,但她依然喜欢脚踏实地走在地面上,一步一步向前,足下有承载,安心。
阳光甚好,暖意融融。其实,这具拼凑起来的躯壳并没有现代的凡间所谓神经之类的东西,阳光之暖是她的魂魄摄取而知,但这么走着,仍有一种微小的安乐,一种是个人的错觉。
她不由得笑,楼歌瞥向她:“有什么不适么?”
她摇摇头:“没有。”
市集上非常热闹,道路两边的小摊有卖法器、道书、各种小玩意儿,花淇淇凑近卖珠钗头花的摊位,楼歌闪在几步外,东奕笑嘻嘻地凑近:“花姐姐喜欢什么?挑了我付钱。”她假意兴致勃勃地挑拣,往旁边一瞥,楼歌一脸不感兴趣地转过头,看旁边那个卖各种竹雕的小摊。
花淇淇挑了两支珠花,东奕往怀中摸荷包,一支手臂伸来,将一把铜钱递给摊主,是楼歌。
花淇淇捧着珠花:“谢谢啦。”
楼歌一脸无所谓:“没什么。”
她在心里笑了一声,又凑向香粉胭脂摊,拿起一盒粉嗅了嗅,东奕道:“花姐姐,我觉得这个粉一般般,香气很浮。”
她放下粉盒:“你很懂行啊。”
东奕正色:“我可不是涂脂弄粉的男子,只是脂粉调制,与制药制香相通,材料能够辨识,对吧师兄。师兄?”
楼歌又不在近前,在数尺外低头看一个卖各种小玩意儿的地摊。
花淇淇放下粉盒,又看向旁边的摊位,亦是个卖饰品的,但不光有珠钗头花,还有戒指、耳钉、腰佩等配饰,做工很是精巧。
摊前有一对男女,女子拿起一根钗,男子帮她簪在发上,女子照了照镜子,男子低头对她说了些什么,女子便抬起头,向那男子微微地笑。
仔细看,那女子腹部微微隆起,已是有身孕了。
凡情,尘缘,俗世之欢。
许多许多年前,她初次听到这些词,是从师父口中。
师父谆谆告诫,虽有双修之法,但若想得大道,第一便要弃情绝爱。
同听的师姐师妹们都羞怯地垂下了头,私下却偷偷议论。
在这些议论里,凡情不像师父口中所说得那么罪恶飘渺。其实就是师姐师妹们打闹时常常说的谁谁又看上谁谁了,谁老爱往谁跟前凑,那就是凡情。
老成的师姐还说,门派中的某师叔和某师姑就是道侣嘛,两人的修为都不错,其实还是能得大道的。门中并不禁止此事,是师父太严厉了。
这些话从她耳边过时,她就听着,但她心中满心是要正式闭关了,有很多很多年都不会再看到流昔的事情,很难过,没地方再容纳其他的东西。
待到出关,她竟然有个意外的惊喜。平生第一次“下山”,到了那个叫“市集”的地方,还是和流昔一起。
只是同行的有许多人。
是师门的一课,带着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弟子下山开开眼。
流昔成天价东游西逛,长老们正在思考怎么能让他为师门做点贡献,这等事情他肯定擅长,恰好又在门派内,遂委之。
流昔虽然素不着调,但还明白不能把后辈们领进邪路,师门还特意派了一名执法长老跟随督管,众弟子们得以跟着传说中的流师祖下山历练,都欢喜雀跃,拥在流昔身边叽喳不停。
她在末等弟子的队尾,根本无法靠到近前。
初次踏上街道,初次身在人群中,见识繁闹市集,都不敢凑近摊位,犹豫了半天,才敢小心翼翼摸摸摊子上的东西。
初次掏钱买东西,都不知道还会找零。
看着手里的东西,忘记看路,被人撞了个趔趄,衣摆挂在藤筐上,带翻了一筐桔子。
她连连赔着不是,和摊主一起将桔子捡起,忽然发现同门都不见了,她站在来往人群中,有些无措,经路人指点,赶到街口,才发现同门们都在拐过去另一条街的一家店铺前,流昔正领着他们往一家茶楼进。
没有人留意她没跟上来。
她快步赶过去,和几个师姐师妹坐在大堂的角落。流昔在大堂正中央的桌旁坐,被围得严严实实,她根本看不见。
她点头微笑,做聆听师姐师妹们聊天状,却暗暗地走了神。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很热闹,她却很寂寞。
甚至是……失落。
她有个很不好的念头,希望没这么多人,甚至,没有旁人,只有她和流昔。流昔只和她一个说话,只对她一个笑。
喝完茶,她跟在大家身后走出茶楼,遥遥望着前方的流昔,想象着如果没有其他人,只有她自己走在他身边的情形。
忽而,她看见前方有一对年轻男女。少女从小摊主手中接过一块糕,咬了一口,又举起给男子吃,二人相视而笑,男子抬手拭去少女脸上的糕屑,少女挽住他的手臂,两人继续前行。
她像被什么法术击中了一样,怔在原地,一种莫名奇异的情绪自心田破出。
就在此刻,她知道了,什么是情。
就在此刻,她亦明白了,也许,她对流昔有情。
从小就很喜欢很喜欢他。
原来这种喜欢,就是情。
回想往事,一时出神,脚步不由得放慢,忽而,身体被人重重一撞,她一个踉跄。
一双手扶住了她。
“当心点。”楼歌松开手,向旁边退了一步,却没有看她,“时辰还早,不会有人收摊,慢慢看,不用急。”
她嗯一声,嗅到一股甜香,路旁的某个小摊热气腾腾,是米糕刚出锅。
楼歌瞥了她一眼,大步走到摊前,片刻捧着一块糕回来,往她面前一递:“喏。”
东奕幽幽地说:“师兄,你都不问我吃不吃。”
楼歌挑眉:“你要?那我再去买。”
花淇淇举起手中的糕:“掰一点?”
东奕摆手:“不了,多谢花姐姐,我不是太能吃甜的。”
她再举着糕看向楼歌:“你尝尝。”
楼歌正色:“我不吃这些。”
她顽心忽起,掰下一块糕,踮脚送到楼歌口边:“尝尝嘛,很好吃的。”
楼歌皱眉犹豫了一下,咬住了那块糕,拿拳头遮住口,迅速转过头,又往旁边闪了闪。
东奕在一旁咳咳两声,花淇淇咬了一口糕,暗暗偷笑。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第七十二章
“妖妇!无耻!”
唯有她神识可达的另一层虚空,传来萝卜的嚎叫。
这货怎么又从包袱里钻出来了?
她迅速在虚空上又加了一道屏障,隔绝嗷嗷咆哮声。
要不还是把它切丝凉拌算了,就此清静。
玄微在东奕怀中,忽然打了个寒噤,东奕按按胸前,又笑嘻嘻看向花淇淇:“花姐姐,是糕好吃的让你走神了么?”
嗯?这孩子言语一直暗藏机锋,是察觉到了什么?倒机敏,不愧简氏后人。
她亦笑道:“不是……就是突然想吃油炸萝卜丸子。”
“吾自一身傲骨,油锅又何所惧!”
不成,等得闲了,一定得把这头萝卜剁碎了好好研究,她的禁制,以空明子或素心的修为,仅一道压制都绰绰有余,连加两道却挡不住这货的聒噪,被一个野道拿药催过居然能达到这等境界,难道它真是一头天赋异禀的萝卜?
又走了一时,楼歌看了看花淇淇:“那边有个茶棚,去坐坐吧?”
东奕附和:“是啊,花姐姐走这么久,该累了。”
花淇淇遂与他们到了茶棚下,这家茶摊很像现代凡间的饮料店,并不是卖一般的茶水,而是各种各样灵草花瓣冲泡的茶水,桌上的竹简刻着茶名,还有法术铭上的图像介绍。
楼歌没有一同入座,在桌边道:“东奕,你和……和她在这里稍坐。”转身离开,东奕诧异:“师兄你去哪里?”
楼歌含糊一声:“等一下就回来。”继而快步闪入人群。
东奕无奈道:“花姐姐,师兄这些年其实变了好多,不像以前那么二了,可能是花姐姐你刚醒,他有点不知道怎么好。”
倒是真没看出老成了多少,还是一般毛糙的少年,她嗯道:“我是感觉楼歌变了,对了,怎么没看见黑霎?这么多年该长成大豹子了。”
东奕将点好的茶牌递给小伙计,道:“啊,黑霎倒没怎么长,就是肥了点,师兄说它可能自己不想长大。这几天它爹娘把它接回去了,所以没跟着师兄出来。这些年我们师门里也发生了好多事。南宫师兄离开师门了。”
哦?
东奕道:“南宫师兄比较有志向,花姐姐你……那件事后不久,南宫师兄就请辞下山,他择得了最好的玉,进境很快。霜无师伯也说,教不了他太多,就由他下山了。渐渐跟师门很少联系,后来……就是前两年,南宫世家废了。”
南宫世家,曾向父亲求亲,欲联姻来着。
竟就败了啊……
东奕继续絮絮地说,南宫世家败得挺冤枉,貌似家主忽而鬼迷心窍,往某些店铺中投了很多钱,家中又出了不少败家子,家产尽散,隔三差五被仇家寻仇,几个翘楚的年轻子弟都折了。忽然就各种事端接踵而至,最后家业败尽,连屋宅与道场都要变卖,忽而,就在这时,南宫醉出现,出钱帮南宫世家还清了债务,南宫家很诧异,以为他来寻仇的,南宫醉却说,在紫昆派的这些年,让他放宽了胸怀,以前恩怨早已过去,他姓南宫,这时斩不断的血脉,不过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而后南宫醉便飘然离去,从此江湖一片盛赞。
“南宫世家的那些人,都不大能撑起这个名头了。如今反而是南宫师兄在为南宫氏添光彩。南宫师兄是我们这辈第一位此界翘楚。”
花淇淇笑笑,又附和身份地补充:“哇,好厉害哦。”
茶端上,东奕兴致勃勃地抱着茶盏:“还有第二位,花姐姐猜是谁?”
花淇淇茫然睁大眼。
东奕嘿然道:“花姐姐也认识哦,就是留鹤师兄。”
啊?那个傻娃。
东奕道:“留鹤师兄回去当城主啦,他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不想做了,把他招回去。现在可威风呢。他那个城,比曲池大多了。留鹤师兄对师门还是很有感情的,经常带着东西回来看看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