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时辰还早,周守礼先叫了几盘点心,给林纸鸢垫一垫肚子。
周守礼满脸是笑,将点心往她面前推去:“鸢姐儿,这松子甜酥,果仁馅饼都是你以前爱吃的,你多吃些,待会舅舅再买两包让你带回去。”
林纸鸢低头笑道:“舅舅,我都长大了,你还当我小孩儿呢。”
周守礼大笑道:“哦哟,还不好意思了?你小时候来舅舅这里玩,哪次不是吵着要吃点心?不混个肚饱啊,是绝对不会从舅舅身上下来的。”
似乎想到了什么,周守礼的笑容慢慢淡下来,轻轻说道:“舅舅也就给你买些点心这点出息了,你出嫁,舅舅连嫁妆都给你添不了多少,我这心里头,实在有愧。”
一晃多年,周守礼从原来意气风发,势要振兴家业的少掌柜,变成了一个两鬓斑白的颓丧中年人,想来这些年月是不好过的。
林纸鸢握了握周守礼的双手,笑道:“我现在长大了,怎么还想着要舅舅帮忙?现在轮到我来孝顺舅舅了。”
周守礼眼角弯出了几道深深的皱纹,点了点头:“你和晏哥儿,都是好孩子。”
“对了,舅舅,你不是说急着去干活吗,还是快回庄里,免得误事,我在这里随便吃些东西就好。”
周守礼摆摆手,说道“不妨事,大不了今儿干晚些,我刚刚是不想跟福安那小子歪缠才那么说的。”
林纸鸢话到嘴边,又思量了一会,还是决定先不告诉周守礼当年的真相。
一来此时乡试还没有放榜,林纸鸢无法确定她和季明烨的推测是正确的。
二来林纸鸢十分清楚周守礼的为人,人品忠厚不假,但也有几分暴躁冲动,做事不顾后果,如果让他知道周家的祸事是白县令一手造成的,非得去民告官不可。
白县令不比苟举人,是有实权在手里的,在周家没有一定胜算之前,不宜和白县令发生正面冲突。
林纸鸢打量着周守礼神色,想先探一探周守礼的口风:“阎王易过,小鬼难缠,我看王掌柜人倒是不错,话虽然说得粗糙,但对舅舅是无事不应的。”
周守礼苦笑道:“你到底还是个孩子,不懂人事,你想想若不是王少雄示意,福安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缠?他们俩无非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罢了。”
林纸鸢看舅舅心里明白,也就没了顾及,问道:“既然王掌柜不尊重舅舅,舅舅为什么还要留在锦绣绸缎庄呢?”
周守礼叹了口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当年周家出事欠下了不少外债,到现在也没有还清,家里常吃人勒逼,你舅母又常年生病,家里全靠我一人顶着,我哪能辞工?更何况,在哪里谋事不受气呢,还不如就呆在这里,好歹以前的伙计还是知恩图报的多,我日子也算过得去。”
林纸鸢放了心,她生怕周守礼是有什么把柄在王少雄手里捏着,这才不辞工,只要周守礼是自由身,这事便好办了。
只等得周晏清考上秀才,不,就算是没考上也不要紧。
周家有秘方在手,她的刺绣技艺过人,在哪里吃不上饭?
到时候她将嫁妆拿出来为周守礼顶一顶债,他们仨出来单干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林纸鸢正思谋着,周守礼忽然指着窗外说道:“咦,白县令又纳妾了?”
林纸鸢顺着周守礼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发现街上远远的来了一乘迎亲的花轿,却只四个轿夫抬着,一个媒婆引着,也无花鼓唢呐,冷冷清清,极为简陋。
俗话说:娶为妻,奔为妾,娶妻黄昏后,娶妾午前头,这定是娶妾的轿子没错了。
林纸鸢好奇的问道:“舅舅,这娶亲的轿子如此简陋,你从哪认出来是白县令的花轿呢?”
周守礼回想起当年白县令不可一世,乱判乱罚的样子便来气:“他家的轿子我怎么会不认得,你只看轿帘上一左一右绣着的两头猪便知道了。
白县令属猪,全名叫什么白朱刚,又是亥时生得,一连占了三个猪字,便说自己是猪八戒转世,将来也有元帅之份。要我说天下属猪的人这么多,只怕把猪八戒剁成饺子馅也转不过来。
他还在那群差役面前自比武皇帝刘彘,哼!他有本事在大街上嚷嚷去啊,我就去告他有心谋反。”
谈到气头上,周守礼忍不住大拍桌子,林纸鸢忙出言安抚,同时暗暗决定,除非周晏清也当上了官,否则绝对要将白县令谋夺周家财产的事瞒得死死的,免得周守礼做出冲动伤己的事。
林纸鸢若无其事的扯开话题:“只是不知道娶的是哪家姑娘,这样嫁过去,心里难免委屈呢。”
周守礼鄙夷道:“白县令四十有六,还左一个右一个的纳妾,没得耽误别人姑娘。”
正说着,花轿已到眼前,轿帘半掀,花轿中射出一道阴狠怨毒的目光。
林纸鸢惊讶的看到,花轿内坐着的,正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林月娥。
***
林月娥身着桃红嫁衣,脸上的脂粉几乎遮掩住了原来的的面容,整个人显得俗气异常。
且此时的她双目通红,五官扭曲,状若疯癫,配上极红的胭脂,极重的铅粉,一眼看去,恰似传说中的罗刹女鬼。
自从坐上这花轿,林月娥这些天积累的绝望便转化为了满腔恨意。
为了摆脱给白县令为妾的命运,她在家哭求,下跪,绝食,上吊,她和吴氏能想到的办法她都用了,还是没能换回林全安半分回转。
不光如此,林全安狠心狠到底,直接扣下了白县令给林家的纳妾银子,现钱一分都没给林月娥,只给了她几床铺盖做嫁妆,还是吴氏偷偷拿出私房钱,给她置办了几只簪环,这才算瞒过了羞脸。
要不然,她和被卖进白家有何区别?
林月娥当然不会去恨吴氏,也不敢去恨林全安,她的满腔恨意只能对着林纸鸢而来。
凭什么她要去做妾,还是这么羞耻的,简陋的被当做赔罪的礼物送上门,连过门的日子也不挑拣,只因苟举人案发,白县令事忙,便随意的改在今日,这原本是林纸鸢的命运!
林纸鸢头上戴的钗环,身上穿的衣料,都是她经年处心积虑要来,收在箱笼里要给自己做嫁妆的,凭什么林纸鸢说拿走就拿走!
父亲变得更加无情,就连母亲也因她受到了父亲的厌弃,这一切,都是因为林纸鸢,只要林纸鸢乖乖的嫁给苟举人,什么事都没有,林纸鸢凭什么不认命!
林月娥死死的盯着林纸鸢,期待林纸鸢能羞愧的低下头,如果有可能,她甚至想让林纸鸢跪在她面前向她道歉。
而林纸鸢稳坐在店内,甚至连身子都没挪动,直直的看向林月娥。
林纸鸢目光平静,却没有一丝一毫想要躲闪的意思,就这么毫不心虚,毫无愧疚的看了回去。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她从来没有主动害过人,是林月娥母子在背地里夺她嫁妆,乱她亲事,坏她名声。
她可是记得上辈子嫁入苟家后,吴氏母子小人得志,肆意欺侮的嘴脸。
倘若今日是她坐在这轿子里,叫林月娥看着,只怕林月娥会哈哈大笑呢。
要说愧疚,只有吴氏母子愧对于她,她没有半分心虚的地方。
林纸鸢的举动让林月娥愤怒到了极致,她死死扒着轿沿,对着林纸鸢做了一个无声的口型:“你等着!”
花桥带着林月娥,悄无声息的渐渐远去。
周守礼转过头来,惊讶万分的说道:“我看林全安是连脸都不要了,好好的女儿,居然送去做妾!原来我以为是吴氏的挑唆坏了你的婚事,现在看来,就算没有吴氏,林全安也不是什么好爹!”
林纸鸢倒是毫无惊讶之色。
她早知吴氏欺瞒白县令之事不会善了,林月娥入白家做妾虽是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吴氏母子自作自受,怪不得任何人。
周守礼回过头来想一想,忧心忡忡的说道:“鸢姐儿,你妹妹虽是去做妾,但到底是进了白家的门,她若是得了势,不会来害你吧?”
林纸鸢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还能怕了她不曾。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和林月娥做了十五年的姐妹,她的天资我心里是有数的,从此安分守己便罢了,若是要生事——就算白县令多情如刘彘,她也成不了卫子夫。”
周守礼看她神色淡然,放下心来。
***
季家小院,季明烨在桌面写了一封书信,用竹筒装着,灌入火油,交给八目:“你亲自去大魁,将这封信送给颜朗,若是被人发现,便改换路线,将信烧掉。”
八目接过竹筒,忍不住劝道:“公子,查抄白县令动静太大,那府里的细作好不容易走了,再引起他们的注意可怎么办,你以前病成那样都没找颜公子帮忙,现在却... ...”
季明烨一抬手:“白县令既然盯上了周家,民难与官斗,少不得我出点力。我心里有数,对白县令提点一下而已,动静不会太大。”
八目放下心来,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