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往桌下看去,果见她脚微微一伸一,那侍者猝不及防,立下便往我身上跌来。
是不是该换点新招式?
由于早有防备,我本可以避开一身狼狈。
一瞬间,心思却千回百转,我旁边是纪叙梵,我若闪开,那么他……我不愿意他被烫到。
事情,往往出人意表。
纪叙梵这时的目光十分微妙。
我猜度,夏二小姐的小把戏早被这个商人看穿。他眼梢微挑,一瞬,我知他知,他知我知。
该一起避开的,只消一步。
可他没动。静静的,目光如许。
于是,我也没有动。
下一刻,当的一声脆响,盘子滑下、摔碎,伴随着的是,滚烫的汁液倾了我一身。
那侍者跌下的冲力太大,狠狠向我撞来,我无法稳住身形,掠了纪叙梵一眼,苦笑,手往桌子上一撑,桌上有数块碎瓷,细微的利器入肉的声音,刺破了掌心。
有温热的液体淌出,我轻轻把手收回,不着痕迹。
“苏小姐还好吧,可有被烫到?”凌未行起身走过来,温润的眉眼透出浅浅的关切。
那侍者却惊呆了,一脸惶恐,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他拿过餐巾,忙不迭要替我擦拭,却叫一只手挡住,夏静宁微微蹙眉,已拿过手帕替我擦拭起来。
我轻声向她道谢。
“应该的。”她声音里似乎带了那么点叹息。
夏静莹冷笑道:“苏小姐,怎么这般不小心,既然看到侍应上菜,是不是该让一让?”
“莹。”
凌未思拉住她。
“我有说错吗?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自作孽,不可活。”
颈项、臂上裸露的皮肤均被烫伤,热辣辣的疼痛。有股冲动想叫这女人也尝尝这滋味,最终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
她毫不畏惧地迎上我的目光,嘴角抿起道笑弧。
我没再理会。
倒是这裙子可惜了。
我知道,这裙子纪叙梵在设计的时候,花了心思。
vosamo。
那些细细绣在流苏里的文字。
针针线线,密密的,用古拉丁文绣了这世上最动人的符号。
这几个字,我总觉得,从来便不应该用声音来表达。而纪叙梵选择了用这样的方式记录下来。
这条裙子本来要给谁?是谁如此幸运?眼前这位美丽的夏二小姐?似乎是,似乎又不是。
纪叙梵一直没有说话,我也一直不敢去看,不想在他眼里看到一如既往的冷漠。
这样想着的时候,却听到了纪叙梵的声音。
“谁是他的直属上司?”
原来在这仓促间,已有几个人进了来。看服饰神态,该是酒店餐饮部部长,甚至经理级的人物。
其中,一个着银白色西装的中年男人趋步上前,低声道:“纪先生,敝人是本酒店的西餐部经理,对于本部员工这次的疏忽,我真是抱歉万分,这位小姐的医药费和衣服清洁费本酒店会全力负责,晚餐就权当本酒店请客,请纪先生……”
我暗暗摇头,这话说得不漂亮,三句话不离一个“钱”字,这男人不该将应对普通客人的一套用在纪叙梵身上,要知道纪叙梵最不缺的便是这个,这人一下子便犯了纪叙梵的忌讳,倒是枉对他的职阶了。
果然,纪叙梵甚至没有理他,只对那早吓得在一旁颤抖的侍应轻声道:“你,还有你的直属上司,明天都不用过来上班了。”
顿了顿,他眸光掠过那中年男子:“这事你大约做不了主,我自会跟你们总经理说。”
他声音淡淡的,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他说话时漫不经心的表情。
“纪先生,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不能没了这份工作,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让经理开除我……”那侍应吓坏了,连滚带爬的地走到纪叙梵身边,攀住了他的衣袖。
他的上司,一个颇为清瘦的青年男子,大抵想不到会有这飞来横祸,惊慌地看向方才说话的西餐部经理,中年男子却是连忙摆手,让他不要说话,一脸的无奈。
“何必呢?”夏静宁缓缓道,“这事他们是有过失,但小惩也就算了,何必将他们的工作也剥夺掉?这样有些太残忍了。”
“残忍?”纪叙梵眉眼一挑,冷冷道?“原来这在夏大小姐看来是残忍。可惜在我看来,谁弄脏了这条裙子,谁便该死。”
他语气狠绝,在场的人无不心中一凛。
我心下凉了半截,本来的喜悦全数消失,原来,他会问责,归根到底,是为了这条裙子。
“只是一条裙子罢了。”夏静宁微微别过头。
纪叙梵笑了,目光却那般幽冷遥远:“夏大小姐怎么知道,你眼中最普通的裙子却不是他人心中的至宝?”
这个男子从来便不是个喜怒于形的人,但这一次,我却清楚地感觉到,他是真生气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真正动怒,可总觉得那眼睛深处藏着的,不仅是孤傲,还有寂寞。
为什么?
心又抑制不住地微微疼痛起来。哪怕由始至终,他在意的只是我身上这条裙子。
我到底也不忍见那侍应丢了工作,走到那侍应身旁,轻声道:“这位大哥,对不住了。方才实在是我不小心碰撞到你,以致有了后来的事故,只是你也弄了我一身狼狈,就当扯平了,怎样?”
那侍应一下子呆住,好半晌,在那经理拼命的暗示下方才反应过来,颤声道:“是,是,谢谢,谢谢您。”
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到我身上。我却有些忐忑地看向纪叙梵,将他最初的微怔到后来的微沉尽收眼底。
穿过所有人的目光,他盯着我,眼中抹过一丝冷凝。
我知道,这事,若他不肯点头,谁也没有办法,斗胆说道:“方才夏二小姐也说了,我该让一让的,说来确实是我莽撞在先。”
“你……”
夏静莹一怔,没有料到我会拿她的话去堵纪叙梵。
“肖经理,现在事情既已清楚,苏小姐不再计较,纪总是明白人,不会再追究,请你找个女孩子过来带苏小姐去换一下衣服,另外,给我们换个包厢,可以吗?”
凌未行何等聪明的人,立刻便接住话茬。
这下,那肖经理再不会察言观色也省悟过来,立刻躬腰笑道:“是,是,我立刻去安排。谢谢纪先生,谢谢凌先生,谢谢苏小姐。”
后面,纪叙梵没有再说一句话,我甚至不敢看他。
我们很快被安排到隔壁的房间。
一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走进来,正是客服部的经理,她态度恭谨地向在场的人一一打过招呼,随即领我出去,临走前,我分明看到她朝纪叙梵看了好几眼。
这男人的面子大,也难为他们这么快便准备好衣服。
换了一套蓝色的洋装,我没有立刻进去,随意踱到走廊尽头的阳台吹吹风。才离开数分钟,脑里却数度浮现纪叙梵的轮廓,俊美高贵,却冰雪冷漠。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背后温润的声音拉回了走神的思绪。
我回过身来,却见是凌未行。
融融夜色中,他安静地站着,温暖的笑意,仿佛涉过这晚风,涉过这片大海,落进人心里。
“里面没有我的位置。”
话一出口,我便怔住了,我竟对眼前这个尚算陌生的男人说出自己心底的想法。
“怎么会?我们是朋友。”
“你是个让人舍得掏心掏肺去对待的人,你的朋友不好当,很容易便会处于不利位置。”
我有些尴尬,转移了话题。
他微微怔住,好一会儿才失笑道:“我可以理解为这是对我的赞美吗,苏小姐?不过,我喜欢。”
这玩笑,我正怕不悦,却听得他这样说,一时愣住。
良久,才清清嗓子,打破尴尬:“凌先生不必客气,唤我苏晨吧。”
“凌先生?”他笑了,拿我的话堵我,“你既不是苏小姐,那我也不是凌先生。梵唤我行,你也这样唤我就好。”
行……这称呼对于初见的人来说,似乎有点过于熟稔了。正当我有丝失神的时候,凌未行微叹了口气,道:“苏晨,你的手给我。”
这话大出我意料,我原以为我藏得很好,原来他知道。
他看我怔住了,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将我一直藏在背后的右手拉了出来。
“很痛吧。”他蹙着眉,眼中是微微的责备,“再深一点便该扎着骨头了,你倒狠得下心。”
“不碍事。”
我低声道,要把手抽回,他却不让,那洁白修长的手指有力地握住我的,却又异常小心地避开伤口。
原来这个沉静温柔的男子也有如此强势的一面。
也是这一看,我方才知道这道口子竟划得极深,皮肉翻卷,有的地方还在流血。无怪痛得我一直想叫。
凌未行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小心地按到流血的地方。
我心里一暖,抬头想说声谢谢,发丝不经意与他脸颊擦过。原来我们离得这么近,我脸上一热,他微微一笑,复又低下头,专注着手里的事情。
我道:“谢谢。”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收回方才的玩笑,做你朋友实在不是一件坏事。”
“其实……不是朋友。”
他突然抬头,看了我一下。
“不是朋友是什么?”
低沉的声音挟过一丝冷笑。
我一惊看去,走廊尽头,纪叙梵不知何时而至,正紧紧盯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