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隔着深深的花丛,我看到一座台阶。石梯尽头,是座宛如玉砌的小亭子。
他们站在亭外的空地上。男人凝目远眺,身影高大秀拔,美丽的女人在他背后紧紧抱着他。
在这个订婚的大好日子,女主角竟在这个幽静的地方紧紧拥抱着她的旧情人。
多美的一幅画面。也许,谁都无心责怪。
原本一往无前的脚步竟有丝犹豫。我牙咬了又咬,却迈不出步子。我来是想求一个明白,可这是他要的幸福……
“你喜欢她,是吗?”
这时,夏静宁的声音在风中传来,带了丝哀伤。
我的心一紧,定定看着前方的男子。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看到他所有的表情。
他甚至动也没动一下,神色深暗,除却夏静宁说喜欢时双眉轻皱了一下。
夏静宁慢慢松开环住他的手,淡淡地笑着退靠到亭外的栏杆上。
“梵,我今年二十六岁,十二岁那年认识的你,到现在足十四年了。我就凭这些年月一起走过的日子对你的了解,大胆推测推测你的心意,不中便罢,中了博君一笑也好。”
纪叙梵转身,淡淡看向夏静宁,嘴角微钩,隐隐透着一丝讽刺。
夏静宁苦笑:“就是这样的笑,叫我一生飞蛾扑火。”
纪叙梵道:“宁,这话并不好笑。”
夏静宁仿佛没有听到他说什么:“昨天,我们一进餐厅,便看见苏晨哭了,你将她抱进怀里。思旁观者清,告诉我说,他算是看出来了,你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让乐悦彻底死心,对乐悦,你还是有着几分情谊,你宁愿用这样的方式让她斩断所有希望。可他却纳闷,为什么你明知莹对你的感情,你还是对她这般宠爱,思对莹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
纪叙梵冷笑。
“梵,你在报复。你对莹的好就像毒药,让她对你越来越无法自拔,而你却不会给她一丝男女之间的回应。你要让她痛苦,更要让我痛苦。我父亲的事,你一直还记恨着,你恨他,当然,更恨我。你在报复莹,更是在报复我。”
夏静宁一向的沉稳开始剥裂,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她在哭。
纪叙梵走了过去,淡淡盯着她看。
夏静宁身子微微颤着,像一枝飘舞在风中的百合,美丽而羸弱。
终于,纪叙梵一声低叹,伸手将她搂进怀里。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想过报复莹,更没想过制造什么误会,关于这一点,我早和莹说清楚。你可以去问她。我这样做是为什么,你比谁都清楚,你何必说这些来套我的话。都说莹任性,其实你比你妹妹更任性十倍。当初和我哥哥交易,今天和沈亦儒订婚。”
我想,夏静宁是不无惊喜的,因为她嘴角微微扬起,她果然聪明地逼到了纪叙梵的话。
让纪叙梵承认,他对夏静莹好,其实归根到底不过是因为她。他不可以再爱她,却爱屋及乌地对她的亲人好。
我喉头如火烤。
“梵,园外的白纱你看到了吗?那是我订婚礼服的头纱,我把它挂在外面,我向你投降了。求求你……不要……不要喜欢她,好不好?
“思看走了眼。你会抱她,不仅想让乐悦死心,也确实是因为你对她动了心,当你看到她坐在那个幽暗的角落里哭的时候,你的眼神变了,你在心疼。谁都不知道,我却看得清清楚楚。我们曾经那么亲密,我怎么会看不出来?甚至,和美法官员签约那天,我给她包扎伤口,你叫我撤手,人人都以为你在担心我,你是担心我不错,但你还看到了我手中暗暗藏着的玻璃碎片,只有你一个人看到了我的心思。你帮我看手的时候,拿掉了我手中的东西,多么讽刺,我不该做这个试探,试出你的心思,我却承受不住。”
夏静宁低声笑着,却不断闭合眼睛,她在哭,似要把这过往六年的委屈都流出来。
我一阵眩晕。
是这样吗?你也曾对我在乎过,哪怕只有一下子。
请别否认。
如果真有过,即使只有一刻半秒,我也认了。
突然明白到行说“我认了”时的心情。
纪叙梵眸光越发暗炙,却始终没有回应,只收紧了拥搂着夏静宁的双臂。
那是保护的姿势。
我按着额头,就这样怔怔地看着。
这样的怀抱,我从来没有拥有过。
“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那边,夏静宁却并不满意,慢慢笑了:“梵,这六年,我以为尽管我从没有找过你乞讨原谅,可我一直在等你,这份心意你是知道的。所以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只有这样,我才敢相信,你是真正原谅了我。我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别的女子可以进得了你的心,因为,我和你都这样深爱过彼此。可我错了,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你寂寞了,你喜欢上她,即使她只是你用钱换来的女友。”
“不,”纪叙梵终于开口,他微微冷笑,“寂寞不是喜欢一个人的理由,而她……”他停顿了好一下,方才道,“不是我的女人,至少,在我看来,她不是。”
“我知道,这样的夏静宁很讨厌。”夏静宁把头深深埋进他的怀中,带着泪意的声音一丝丝蔓延开来,和着满园的幽魅花香,仿佛越过八年的爱恋,六年的等待。
我和她都是八年。
不同的是,我的八年是自己一个的感觉,她的八年是两个人的回忆,更值得珍藏。
这一刻,我对她的恨,竟少了许多。
八年,对谁来说都不容易。
只是,既然爱他,为何舍得这般伤害?
也许,今日所有人都忘记了,你眼前这个冷漠酷狠的男子,当日曾是这世界上最温柔的男人,即使对萍水相逢的苏漫漫,也伸出援手。
他有着天赐的恩宠,却爱恨分明,除去你,他甚至吝啬给别人一丝温柔。
被这样的男人爱着,你不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吗?
然而,后来他父母惨死,他被母亲背叛,被唯一的哥哥背叛。
你却还要再在他心口捅上一刀。
他变了,但无论怎么变,还是无法对你狠心,宁愿把对你的恨都发泄在自己或是别人身上,也舍不得让你痛苦。他亲手摧毁了你父亲的事业,又把股权还给了你妹妹。
你其实都知道,你却希望他先低头。
你是美好的,却那么骄傲,仿佛这样才足以证明,他深爱着你,超过这世界上一切东西。
我咬着唇,嗅着破皮的血腥气味,泪流满面。
即便方才的事还历历在目,我还是替他疼。
难怪低到尘埃里去的爱情,大多都不会有好结果,甚至没有结果。
他们的谈话在继续。
“梵,你可也有替我想过吗?当年和你哥哥……我的痛苦,我便愿意你以外的男人碰我?可你要摧毁的那个人是我父亲,他再坏,也是我父亲。他一生视家族事业如命,而你,那时那么恨,我该怎么相信你不会对他停止报复?如果当日你肯先放下,先找我,我们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夏静宁仰起头,酸涩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那我的父亲!”纪叙梵钩起她的脸,冷冷一字一顿道,“他位居高位,却一生从未作恶,一生对我母亲深情,这样的人就该如此惨死?
“十六岁那个夏天,有个女孩在我的琴室里悄悄放了一个月的玫瑰花,后来被我逮到,她对我说相较在家族事业上的兜转,她更喜欢听我弹琴,愿意用一生陪我飘摇,不论贫富。从那天起,我便发誓不管以后我们遇到什么,我即使死了也绝不伤害那个人。可是,后来我看到的却是她和我哥哥交易,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她认定我一定会害死她的父亲,甚至没有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便全然否决了我。宁,你向来聪明,请你告诉我这到底算哪门子的爱情?”
他冷冷而笑,眼里幽暗得骇人,猛地转过身,往前而去。
“不要。梵,不要再丢下我,求你。”夏静宁快步追上去,泪水如注,手环过他的背,从他背后紧紧抱住他。
纪叙梵吸了口气,嘴角冷笑愈盛,手摸上她的手,捏成拳,又放开,数次,却始终没有推开她。
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冷酷沉痛的眉眼,我心疼得再也无法承受分毫。
我不知道,我之于你是什么,但我清楚知道,你仍然无法放开她。也许,你和她之间需要一个契机,需要一把推波助澜。
我想,我愿意用一切去换。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哪怕今晚宴会厅中你曾亲手把我推向黑暗。
推开缠绕纠结的花枝,我向那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人走去。
他们发现了我的脚步声,看了过来。
我的骤然出现,似乎带来不小震撼。
夏静宁在纪叙梵背后冷冷看着我。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始终温婉优雅的女子露出敌意。
用力握紧双手,我慢慢看向那个英俊深沉的男子。
纪叙梵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好一阵子,神色亦是异常的复杂,不知是发现我换了裙子不悦还是其他。
我一言不发,走到他们跟前。
夏静宁眸子大睁,眼中冷淡的颜色更深了几分。
我也冷冷回视她。
纪叙梵眉一皱,沉声道:“苏晨,你过来做什么?”
“我要做的就是这个。”
我毫不犹豫地向夏静宁脸上挥去。
落物有声。
清脆的声响,在这个深夜幽静美丽的园子显得突兀而神秘。
夏静宁捂住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两个人都想不到我会突然发难。
谁也来不及阻止。
几乎在同一时刻,萧坤率人抢了进来。
我的手已被捉住。捉住我的手,修长有力,带着薄茧。
这只手,在八年前那个下着细雨的午后亲自搀扶起我,这只手;为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弹奏过一曲宁静海。
我仰起脸,静静去看它的主人。
时间仿佛被人施了法,在这刻悄然而止。
纪叙梵脸色阴沉,手上力道大得可怕,我疼得额上冷汗直冒。
我笑着,并不求饶。
纪叙梵紧紧看着我,眸光变得可怕,霍地扬起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