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微风渐起。
植被贫瘠的地方,营区内仅有的两棵大树在风中摇曳,簌簌落叶。
傅丞砚靠着树干, 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 挡着风点燃。
许是刚洗完澡, 头发还有些湿。他吐出烟圈, 甜甜的薄荷味,口中却无比苦涩。
郑淏站在旁边, 一边点烟一边犹豫地问道:“队长, 你真想转业?”
傅丞砚弹了弹烟灰,“嗯。”
转业,就意味着离开部队, 离开他待了十余年的地方,放弃未来晋升的机会, 按低一级处理,降职安排工作。
可是这么多年的部队生活,又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郑淏拧着眉头, 喉咙里都是烟味, “为了闻小姐?”
指间的烟一点一点燃尽, 燃至手指烫了一下,傅丞砚看着眼前的雾色,脑海里闪过一丝曾经很明媚的笑容, 还有一声声娇软的声音。
傅丞砚深吸了一口气, 只又拿出一根烟,没有回答。
郑淏神色黯然地点点头,自己就是明知故问, 答案就摆在眼前,还问什么呢。
他迟疑了片刻,说道:“我觉得,闻小姐这三年,变化太大了。”
傅丞砚呼出一口烟,蹙眉看向他,无甚波澜地问道:“哪里?”
郑淏垂下眼忖度,想着怎么开口,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硬着头皮说道:“三年前,她一直笑,三年后,却一直哭。”
空气滞住一瞬。
可不是吗,连郑淏都看出来了。
三年前,她喊他的时候,总是带着明晃晃的撒娇。现在喊他,却冷淡得毫无感情。
甚至,强吻他的时候,口齿之间连一丝温度都没有。
傅丞砚凝思了片刻,沉吟说道:“所以我不想她再哭了。”
他说完,将抽完的烟头收拾好转手扔掉。
正准备回房,郑淏喊住他:“队长。”
傅丞砚回过头,“什么事?”
郑淏难得没有犹豫,直言道:“我觉得夏护士不错,她是武警医院的护士,驻地医院文职,工作稳定,和队长你也是门当户……”
话还没说话,傅丞砚的神情就已经逐渐收敛起来,眼眸里透着微微的阴鸷。
郑淏打住了话语,虽然上次夏芷“忘记”通知闻卿瑶,但是那三天的衣不解带,确实尽心尽力。
如果傅丞砚和她在一起,没有顾虑,也没有忧忌,更没有财阀家世的压迫。
傅丞砚凝神定格了须臾,那一瞬间,没了理智,也没了痛感。
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晨曦之间,已经有了一丝利布斯坎特有的闷热。
早在凌晨时分,医疗分队回国第一梯队,就在警卫分队二支队的护送下去了机场。
距离他们离开不过十分钟,整个营区就已经苏醒过来,国旗迎风飘荡,鲜艳得像热血。
傅丞砚从宿舍房里走出来,端着脸盆,一身醒目的短袖迷彩服,干净利落。
洗漱完,正准备去食堂,他余光瞥见远处的那间房间,门把手依然挂着一只小熊猫,房门却半掩着。
按理说,这个点,闻卿瑶肯定不会起来。
不睡到日晒三竿,真对不起她那句“三等人——等吃等睡等死”的至理箴言。
想了想,傅丞砚大步朝闻卿瑶的房间走去。
刚走到门口。
就见斜对面的一扇门开了,夏芷穿戴整齐,依然是一身迷彩服,蓝色的贝雷帽,手臂箍着白底的红十字袖箍。
夏芷笑着打了个招呼,“傅队长,早呀。”
突然看见夏芷出现在面前,傅丞砚霎时间没反应过来,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医疗分队第一梯队已经在凌晨就登上大巴前往备用机场了。
夏芷和夏军医就是其中之一。
傅丞砚疑惑道:“夏护士?你没回国吗?”
夏芷眼神凝聚了片刻,浅浅呼了一口气,“没有。”
傅丞砚看着她,心底莫名有些异样的忧忌,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喔。”他点了点头,便去敲闻卿瑶的房门。
手指刚叩上门板,夏芷忽地在身后喊住他:“欸,傅队长!”
手里一顿,还未回头,就听夏芷又急忙道:“你不去食堂吗?”
傅丞砚不甚焦磨地沉声道:“我喊闻小姐起床,今天带她去训练场跑圈。”
夏芷一听,几不可见地慌了一下,她赶紧说道:“傅队长,闻小姐向来睡懒觉。要不,先去吃饭吧?”
大巴车刚走没多久,拖延至机场,傅丞砚就找不回她了。就算找到她,闻卿瑶那种性格,那种与生俱来就有的自傲性格,也不会再和他纠缠下去。
见她顾左右而言他,百般阻拦拖缓,傅丞砚狐疑地回过头。
看到她闪烁其词、词钝意虚的样子,忽地就发觉了刚才那种忧忌的来源就在门背后。
他心中狠狠一搐,立刻明白了什么,没再多做思考,用力推开了这扇半掩着的门。
夏芷声音一悸:“傅队长!”
然而来不及阻止,门就已经被推开了。
入眼,床铺整齐,被子叠好,洗漱脸盆和毛巾搁置在床头柜。
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就像是从未有人住过一样。
傅丞砚大步跨入,环视一圈,视线逐一扫过,心底如同被一方铁锤狠狠砸在了碎石深处,每一处的痛感都无比真实。
所以,夏芷之所以会在今天早上没有跟随医疗分队第一梯队回国,就是因为闻卿瑶换掉了她的位置。
此刻,她正坐在大巴上驶向备用机场。十二个小时后,就会抵达大洋彼岸,回到那个富裕的家庭,过她本该过的生活。
而他们,从此再不相见。
理智早已破碎,心境也动荡不安,傅丞砚紧紧攥拳,眼中遏制不住地透着一丝绝望。
他已经妥协了。
三年的时间,他妥协了啊。
他原本可以告诉她准备转业了,为什么只差一点点,就只差了那么一点点的时间。
傅丞砚抬眼,眼眶隐红地看向营区门口的方向。刚走,还来得及。
正要大步而出,夏芷忽地从后拖住了他的胳膊,“傅丞砚!”
急切之下,她直接越过了上级职务,喊了他的名字。
傅丞砚。
闻卿瑶能喊,她也能喊。
不是吗?
傅丞砚震了一下,立刻抬手去掰脱她的手,然而夏芷却死死不松,只带着颤音地说道:“傅队长,她已经走了!”
“放手!”
“你难道要擅离值守去找她吗?!”
傅丞砚回头看着她,满眼阴鸷地哑声道:“我再说一遍,放、手。”
夏芷的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声嘶力竭,“你疯了吗,这一路上有多少哨卡?一路上有多少利布斯坎反政府武装?你难道要一个人去吗?”
话音一落,他猛地怔在了那。
这里不是安全的中国,这里是利布斯坎啊,一个没有和平只有战乱的地方,一个需要开装甲车出门的地方,一个满是贫瘠和穷困潦倒的地方,他拿什么去追。
夏芷见他不再负隅顽抗,放缓了声线,哽了哽道:“四个月前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你明明对我有好感,可是自从你把她从海上带了回来,眼里就全是她了!”
傅丞砚沉了一口气,克制地说道:“夏护士,我对你从来没有过好感。所以,放手。”
这句话,傅丞砚说得平静如水,落在夏芷的耳朵里,却剜心剖肝。她咬着下唇,双臂拥得更紧,既然要赌,那就不求后路。
她哽咽道:“傅队长,你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决定走了吗?”
“……”
“是我,是我告诉她当年你为什么离开了她。她的家世,她的出身,家境悬殊之下注定了你们不会有结果!”
闻言,傅丞砚的理智几乎都快败给了情绪的作祟。他转身,不再留半分情面,抬手狠狠推开她,“谁告诉你的?!”
他的声音沙哑,看得出来隐忍了极大的戾气,甚至就差一个最后导|火索,就会迸发。
夏芷被倏然间推开,顿时懵了一下。她扶着桌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傅丞砚发火,不为别的,只因为一个女人,因为一个女人的不告而别。
但左右想想,当初他不就是只字未留便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吗?
夏芷嗤笑了一下,不甘人后却又无计可施,她眼神涣散了一瞬,忽地定格在他身上。
“我不明白,除了家世,我哪里不如她啊?她什么都不会,从头到尾就会躲在你怀里哭,任由所有的事情都让你来承担。”
“傅丞砚,我只是输给了时间,没有早一点遇见你。”
傅丞砚双手攥拳,手臂上的青筋暴起,嘴唇隐隐绰绰透着一丝苍白,他顿了片刻,沉声道:“你输的可不只是时间。”
他说完,推门,大步走出闻卿瑶的房间。擦身一瞥之时,那只熊猫玩偶还挂在门把手上。
她什么都带走了,衣服、鞋子、相机,连没吃完的零食都带走了,唯独落下来这个小玩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