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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畔熙攘声不绝,裴濯垂眸凝视着手里的那株梅花,忽然生出了一丝久违的恍惚。
    曾几何时东陌上,春衫正薄,也有人从树梢折了一枝摇曳疏花赠他。
    明明往事已相隔千山万水,却仍历历在目,不肯消逝。
    这时,车外却传来喧哗声。苏琰探脑袋望了一眼,立刻急道:“不好,阿湛与人打起来了!”
    杜舜硬着头皮推开了凑热闹的人群,真想不明白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异族小子,如此不知死活。身手却很好,五六个银甲士兵都在他手里讨不到便宜。
    “都住手!”杜舜喝了一声,见那异族少年迟迟不肯放下手中的弯刀,这才忍不住冲自家手下翻起了白眼。末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朝那马车喝道:“羽林军办差,即刻下车!”
    话音刚落,就见一人掀开车帘,不紧不慢地走了下来。
    杜舜本要发作挣回一点面子,却在看见那人面容时愣了一下,随即脱口而出:“裴濯?!”
    周围的羽林卫见杜舜一脸迫不及待的喜悦,方才缓缓退开。
    “……杜将军。”裴濯微微颔首,示意阿湛放下手中的刀。
    此时,苏琰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玛瑙项圈撞着身上银饰,丁零当啷响了好一阵。他停在裴濯身侧,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视线从热闹的街巷缓缓挪到拱桥上,在人群之中徘徊。
    “你……”杜舜这才了然,未及细想,目光落在了裴濯怀中那株艳色之上,不由地有些头疼。最终,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这梅花……你先还回来罢。”
    裴濯见杜舜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未来得及动作,阿湛就猛地挡在了裴濯身前。蓝眼睛的少年颇有几分委屈,想要护着那梅花枝,却在裴濯的一个眼神下讪讪地收回了手。
    “你这小随从……可是个哑巴?”杜舜笑道。
    阿湛瞪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阿湛不是哑巴,”裴濯平静道,“只是不会说话罢了。”
    杜舜心道,那可不就是哑巴么。
    “阿湛年少无知,不知这梅花是有羽林军守卫的,若是……”裴濯有意停顿了一下,看向杜舜。
    小杜将军心里苦啊,纵然是昔年同窗,如今也由不得他说了算。不过若是那人已经走了……杜舜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心虚地压低了声音:“这可是陛下亲赐的梅花,十分贵重。比咱们当年那个还要贵上许多……”
    “杜将军的意思,是要赔?”裴濯打断了他叙旧的话头。
    杜舜面露难色:“也不是……”
    “自然是要赔的。”清冽醇厚的嗓音从来往的人群中传来。
    裴濯心头一紧,手指不自觉地在袖中攥紧了些。湿润的冷风拂过建河的涟漪,在清明日色下骤然成了呼啸而过的疾风,轰然停在了耳畔。
    冰凉又恣意。
    来人言笑晏晏,眉宇间自有天真风流,与记忆深处那张青涩的面孔逐渐重合。若非他最不想见的人……又能是别的谁。
    裴濯敏锐地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并没有回以凝视。
    只听那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渐近。
    “裴大人,”凤眸弯了起来,悠悠道,“云州裂谷的梅树百年才生得出一棵,再有百年才能开出花来,故而是贵重了些。今年这树总共也就开了十枝,每枝就要值万金。”
    阿湛闻言,只觉这人实在是平白挑衅,又直觉他很不好惹。一面干瞪着,一面又瞟了一眼裴濯。他站在裴濯身后半步,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莫名地,觉得他此时很不一样,像是有着微妙的紧张,以至于姿态不如往日稳重,甚至袖袍有些颤动。
    不对,不是眼花了,阿湛变了神情。
    “……静王殿下。”裴濯抬手作简单的礼,眼神在那人身上轻轻一瞥便挪开了,显得克制而生疏。
    一只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手腕上方,声音柔顺亲和:“不必多礼。”
    裴濯抬眼,便见那双春日枝头般的眼睛顿时近了许多,正能瞧见纤长的睫毛落下一片阴影。江凝也的笑意盈在浅色的眸中,好像他们还是多年前兰亭道上亲密无间的一双少年郎。
    下一刻,裴濯不动声色地放下手,避过对方袖袍上传来的温暖。
    “臣不敢。”
    江凝也微怔,想是有杜舜在场,对方便拘谨了,于是更近了一步,试图一把揽过对方的肩:“阿濯不必与我称礼。”
    出乎意料地,裴濯顿时僵硬起来,整个人停顿了一下才推开了他。
    江凝也的笑容僵了一瞬。这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反应,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致——不仅没有兄友弟恭,还显得颇为抵触?
    倒像是他强迫对方似的。
    他便不信邪了。
    “我惦记着与阿濯的同窗之谊,不想一别十年,竟生疏至此?”江凝也露出颇为受伤的神情。
    裴濯站在原地,似是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慢慢对上他的视线:“臣听闻殿下大病初愈……”
    江凝也颇为惊讶:“阿濯在北陆也曾听闻?”
    遂轻叹了一声:“说来惭愧,昔年往事,我大都不记得了。日后若有机会,还请阿濯多多告知于我。”
    “殿下,昔日之事已隔万里,不必介怀。”裴濯淡淡道,一双眼睛平静地望着他。
    江凝也心里生疑,表面上却也不好强求,只是盯着他,想要从这张冰雕雪刻似的脸上分辨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饶是他自诩观察入微,却在此人身上一无所获。
    “阿濯……”
    裴濯垂眸,再次道:“臣不敢。”
    “阿濯,”江凝也如同没听见似的,话锋一转,“看在你我是同窗知己的份儿上,这梅花你姑且收下,改日还个千金,意思一下就足够了。”
    苏琰愕然咋舌,扭头见阿湛一脸惊惶,立刻小声安慰道:“别怕,我身上好歹还带了三百金呢,大不了先赊一些。”
    江凝也笑意盈盈,见这位“知己”仍然神情平静,丝毫没有争辩的意思,亦颇有一丝惊奇。莫说千金了,都指挥使这样的官差,一年的俸禄恐怕连一百金都没有。如若不是他这位同窗见过世面,那就是如传言之中所说,有贪污受贿之嫌。
    恍然间,暮色将至。江凝也看见裴濯如墨的眸子深邃了几分,总觉得此情此景有些过于熟悉,可有什么在他的脑子里拼命拉扯着,将碎片撕为更小的碎片。是什么……是他快要抓住的……什么呢?
    这时,他发现裴濯似是脚步虚浮,正要说什么,便见他身侧的那名年轻的异族随从默默扶住了他。旁人未曾察觉,江凝也的心中却升起了一丝疑虑,视线在那只扶住裴濯的手上停留了许久。方才他碰到过裴濯的手腕,冻得吓人。
    杜舜见场面一时僵持住了,咳嗽了一声:“裴大人,殿下既然说了只用赔千金,你也算是答应了。这事儿,姑且就了结了罢?”
    裴濯没有答他的话,反而对江凝也道:“殿下方才说错了。”
    江凝也挑了一下眉:“是么?”
    他走得近了些,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清的声音道:“我与殿下,从来不是什么知己。”
    江凝也闻言,不怒反笑。他勾起嘴角,只觉得事情终于有了点儿趣。
    这时,杜舜朝不远处看了一眼,皱眉道:“殿下,监察院的人要到了。”话毕,他瞄了一眼裴濯和苏琰,先行告辞,带着两个羽林卫迅速消失在了街巷的另一头。
    一时之间,空气仿佛凝结。
    江凝也微微抬眼,手中的纸扇晃了起来:“这位,就是天流城的世子了吧?”
    他问的是苏琰,看的却是裴濯。
    然而,就在苏琰刚要开口时,熙攘人群之中突然钻出了一个身影。那身影擦过了几个近卫的铠甲,直直地跌坐在了江凝也和裴濯的脚边。
    裴濯垂眸,只见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女。粗布短衣,发上别着一支木钗。她脸上沾了些尘土,瞧上去脏兮兮的。此时仰着头,在侍卫的剑尖下不自觉地瑟缩起来。她蹭在地上向后缩去,手指冻得通红。
    裴濯弯下腰,朝她伸出了手,轻声问道:“冷吗?”
    “冷……”少女喑哑的声音颤抖着。她望着眼前这人,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江凝也本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一幕,摇着的纸扇却忽然停住了。
    只见那少女在起身之际顺势扯下了发上的木钗,然后直直地朝裴濯身上扎去——
    “裴先生!”苏琰惊叫出声时,阿湛已然察觉,劈手就朝那少女砍去。
    裴濯拦住了阿湛。
    然而,他的左手包裹着那只木钗,几滴鲜红顺着苍白的手腕落了下来。
    他望向那少女,原本楚楚可怜的面容此刻却充满了怨毒。
    “……你还我爹爹。”一字一顿,从齿缝中钻出。
    裴濯就着那木钗反握住了少女的手,问道:“你爹,是何人?”
    少女的视线轻轻落在了他的袖口上,金色的龙纹在暮色下流淌着淡淡的光芒。
    “嘲风军?”
    “我听见了,你就是华贲都指挥使,”那少女憎恨的神情令周围人皆是一愣,可说及此事,她却不禁哽咽起来,“我阿爹不想打仗的……他不想离开东州……都是你,是你要打华贲那场仗!他才回不来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要挣脱裴濯。泪珠子如细线一般,在尖叫声中碎裂开来。
    原本吵闹的桥畔在这时安静了下来。路过的稷城百姓纷纷停下了脚步,侧目而视。
    谁人不知,四年前北境华贲一役的惨烈——血流成河,死伤上万。那一切本不该发生,若不是当时新上任的都指挥使一意孤行,非要与蚩族挑起战争,又怎会有东州百姓被强行征入军中。
    哪怕过去了四年,也有人许多记得,当时那装满了衣冠的灵柩结成了长队,哭声翻山越岭而至。
    江凝也轻轻挑眉,饶是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听说过此事——那一战,也并不仅仅是边境的战役,更是裴濯此人在朝中终于选择了那个权势滔天的人,太师褚梁。朝臣们都说裴濯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洗清了自己身上“罪臣之子”的阴霾。而坊间流言却皆道他背信弃义、与奸臣为伍,必遭万世唾骂。
    而他眼前,裴濯听到那哭诉之声,竟毫无动容。冷漠如斯,令人生畏。
    真不愧与那些脏东西是一丘之貉。
    正想着,忽听不远处传来了车马声。江凝也侧过身,嫌弃似的用纸扇掩住了鼻息。脏东西来了。
    “裴大人与世子远道回城,监察院未能出城迎接,还望裴大人见谅。”
    声已出,人方至。玄衣轻甲清了宽阔的道路,从中步出一身朱红官袍的中年男子,方正的下颌蓄起了须髯,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饶是多年不见,裴濯也能认出他来。当今的监察院院长,章若晗。
    章若晗笑着看来,惊异道:“裴大人,这是……?”
    裴濯早已放开了那少女,此时拍了拍衣袖,将受伤的左手负在了身后。
    “路遇城郊百姓罢了。”
    裴濯朝那少女道:“你还不走?”
    那少女瞪大了眼睛,泪水尚未干涸。但她瞧见了监察院的人,不住地颤抖起来——比方才与仇人对峙时更为可怖。她低下了头,尽量避开对面的视线。
    章若晗微微一笑:“这姑娘是城郊哪里的?”
    不待那哆嗦的少女回答,江凝也插话道:“南面山下居煌镇的。”
    “殿下?”章若晗这才发觉桥边一身华服的人,速速弯腰行礼。
    然而江凝也却不看他,径自问那少女:“我说得可对?”
    少女抓着衣襟,不肯回话,似是默认了。她小心翼翼地抬眼,见这年轻俊美的公子用扇子遮住了下半张脸,摄人心魄的一双眼睛却冲着她弯了起来。
    皎皎会了意,立马上前,从袖中掏出了几颗碎银放入那少女的手中,并柔声道:“姑娘,稷城距你家甚远,今夜天色已暗,不如在城中找一处歇脚的地方,待明日再回家不迟。”
    那少女没吭声,低头握着银子,继而转身飞快地没入了熙攘人群之中。
    江凝也微微蹙眉,对上了裴濯的视线,继而也对他露出了一贯的笑容。
    “奉天,诏曰:华贲城指挥使裴濯在北境效力十载,耿直清正,功名昭昭,平息北陆战事,保我唐国河山。念其安//邦之才,为栋梁者,必济巨川。故诏回帝都,晋尚书使,食邑一千户,赐云中府良田百亩,南唐锦缎二百匹,其余封赏待殿上议。请奉。”
    章若晗的声音低沉清晰,回荡在建河之上。
    “殿下,裴大人,今夜宫中设宴款待沧族世子,还请诸位移步。”
    江凝也仍不看他,只问皎皎:“来了吗?”
    他嗓音悠然清润,恰好让裴濯和章若晗都听见。
    皎皎甫一点头,苏琰和阿湛回过身,便见不知哪里来的一列舞姬和一列乐师,浩浩荡荡起码有五十余人。那队伍里有笛有箫,甚至还有敲锣打鼓的,好不热闹。
    章若晗还未及说话,便见那些舞姬和乐师分开来站在成排的守卫军跟前,给队伍后方姗姗来迟的金玉车辇让道。
    “阿濯,”江凝也咬字清晰,暮色落入他的眸中,一片潋滟,“这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
    渐去的云影遮盖住了裴濯的半张脸,如晚来烟雨飘落在了稷城的古道上。
    这一幕看得江凝也一愣,突如其来的似曾相识在刹那间涌上了心头。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茫然。
    “多谢殿下。”裴濯轻声道。
    江凝也收起了纸扇,眸中笑意仍在。他路过章若晗时故意停下了脚步,小叹了口气:“章大人不早说自己来了,这车辇可只备了三驾。这下,要劳烦章大人绕道了。”
    章若晗弯着腰,低头拱手,耳畔的轻笑显得极为刺耳。
    稷城西巷之中,往来人潮如建河之波,将一切细枝末节藏得天衣无缝。
    ——有趣。江凝也坐在金玉车辇上,还回想着方才那一幕。华贲都指挥使在帝都的恶名怕是要传开了……那人既已投诚褚梁,倒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只是,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他失去的……或许全都与此人有关。
    思及此处,久违的烦躁从心底升起。他轻轻皱眉,细长的手指按上颞穴。
    跪坐在一旁的女侍皎皎为江凝也递上一杯热茶,掩面笑道:“那小裴大人模样倒真是好看极了。我看,咱们稷城又要传上许多风流事了。”
    “冷鼻子冷眼的,跟章若晗有什么区别?”江凝也捧着茶,心不在焉道。
    “那纵然是冷着一张脸,还是俊雅至极,温润清举……”皎皎说着,忍不住想回头。
    “下车。”
    皎皎一愣。
    江凝也抿了一口茶水,见她还跪坐在原地泫然欲泣的模样,惑道:“愣着做什么?让你去给小裴大人送杯茶。”
    皎皎闻言,瞬间收敛起了眼里的泪光。
    待她送完茶回来了以后,脸蛋上都有些泛红:“小裴大人说——”
    “劳烦姑娘替我谢过殿下,宁安春叶不浓不淡,恰好。”
    裴濯捧着茶碗,乌黑的瞳色里映着那走在前方的车辇,纱幕与鹅黄宫灯相映,将那人的身影衬得极为柔和。
    差一点,他就要伸出手去阻止那落下的帘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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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凝也:阿濯有点拗口,我真这么唤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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