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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满楼里一片喧哗,却什么也传不到外面的庭院中。
    鹅卵石小径上,玄色袖袍带起一阵风。年轻的帝王双目微阖,待那树影落了满面才睁开,一双狭长的眼睛含着戏谑。
    “裴先生怎么看?”
    裴聿书立在竹林前,身影与修竹几乎融为一体。
    “有良师,交益友。”
    “好一个良师益友,”李思玄的脸上浮出笑意,“裴先生是算准了朕不会回绝?”
    “不敢不敢,是陛下决策英明。”裴聿书笑眯了眼睛。
    也不知是不是风过,带着李思玄嘴边笑意蓦地冷了几分:“哦?先生与我说一说,英明在何处?”
    裴聿书拱手道:“陛下深知,这些孩子皆是我唐国未来的栋梁之才。若晗与翰林院的各位同僚走访四地,方才寻来了这些资质上佳的寒门子弟。让他们与望族名门的后代在一同学习,未来亦可相互帮扶,打破门阀之见,才能不拘一格、选贤举能。陛下此举,不仅是疏通沉积已久的脉络,还是在报答天下人的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难能可贵,不要互生嫌隙才好。就像袁大人和……”李思玄停顿了一下,有所斟酌,“和一些朝中大臣近来颇为不合。然而袁大人身为两朝宰辅,地位无人可撼动,所有的事情都要过他的眼睛。袁大人老了,而裴先生正当风华,自然要多担待些。”
    “臣明白。”
    宰相袁维手握重权,就连李思玄难以从他的手中掌握完全的话语。而仓廪学堂一事,正是袁维所一直反对的。某种程度上来说,裴聿书很清楚,李思玄希望用别人来打压老臣的气焰。
    李思玄抬起手,任耀眼的阳光从指缝中泻下来,轻声叹息道:“朕答应你们,是因为想起了一件事情。”
    “有一年并州大旱,当地知府负责赈灾,本是一桩小事,却因为当地世袭的几家横加干涉而惹出事端。褚太师去查办那桩案子,他们见太师势单力薄,不愿施予援手,反而多加阻碍。虽后来有吏部的王大人相助,化解了事端,朕的心里却一直耿耿于怀。”
    “臣有所听闻。”
    “裴先生,你亦知朕当年乃十三皇子,向来不是先皇眼里得宠的那个,只有先生选择了朕,”李思玄仰起头,目光慢悠悠地落在枝头,“那些人不想朕当皇帝,因为朕的母亲乃是祸国妖姬。他们说,朕在这个位子,不合祖制。我说得对吗?”
    明明是烈日当头,裴聿书却莫名感到了些许凉意。
    “朕许多年前就在想,祖制是什么?一直没有改变的事情,就是对的吗?朕的列祖列宗未必不知这些世袭的望族乃是唐国痼疾,却迟迟不肯动作——因为他们不敢。偏偏朕想要来做这个颠覆祖宗基业的罪人,成败不论,皆由己担。”
    李思玄侧过身去:“裴先生与章大人放手去做便是了,不必顾忌那些不中听的话。他们吵嚷得越厉害,便只说明,他们越是害怕。”
    他手指掐住枝头的那朵白花,扯了下来,毫无怜惜地揉碎了。他勾起嘴角,眼里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疯意:“这花,烂了才好看。”
    “……陛下说什么?”裴聿书一时走神,未曾留意。
    李思玄微微一笑,迈开了步子。
    “朕近来总是想起当年,与裴先生一同听课时的场景。那时朕尚且年幼,褚太师也只是小小伴读,我们二人一处读书,虽处处受人辖制,却也从中了领悟了生存的道理。说来还仰仗裴先生,总是教朕不会的地方,与吾解惑。”
    “陛下幼时聪慧,即便没有臣,多花些时间,也必能明白其中道理。”裴聿书笑着说。
    李思玄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惜没过多久裴先生就去北境了。未能与先生成为知己,乃是朕的一大憾事。”
    裴聿书闻言一愣,紧接着道:“天下人皆是陛下的知己,何有憾之。”
    李思玄背着手,放声大笑起来。若是此时裴聿书看向他,一定能发觉那笑容冰冷得吓人。
    -
    几日之后,蝉鸣更加聒噪了起来。
    裴濯在空无一人的堂上合上了书,欲要起身时,被头顶上传来的一声巨大的响动制止了。
    雪满楼的二层上,“啪”地一声,鞭子抽在了桌板上,硬生生在桌角打出了一道痕迹。
    顾灵瑄一脚踏在了上面:“萧桓,你什么意思?”
    端坐着的少年不慌不忙地站起了身,书还拿在手上,一双眸子不冷不热:“……你要如何?”
    “你自恃东州名门,便可以随意污蔑他人了吗?”顾灵瑄比他矮一截,却仰着头,毫不惧怕。
    她侧过身:“喂,你过来。”
    这时,项唯才谨慎地从楼梯口走了过来,他身后还站了几个人,都停在楼梯上,无人上前。
    “哎,这是做什么?”窗边一个正吃着点心的少年开了口,脸蛋胖嘟嘟的,肚子鼓得跟球一样,“不是说了二楼是我们的地盘,他们不能上来吗?”
    项唯一听,立刻止住了脚步。
    “什么时候说的?怎么就成了你们的地方?”顾灵瑄硬着声音。
    “先生不在时,说了要分道学习,不互相干扰,”那胖嘟嘟的少年道,“静王殿下和杜舜他们上楼去睡觉了,我们几个人在这儿温习功课怎么了?就他一个,让他待在下面好了,反正也没人和他抢。”
    说罢,他还瞧了那项唯一眼,嫌弃地说:“你自己看看,他鞋子上都是泥,踩着地板上都有印子。”
    项唯被他这么一说,更是缩着头,不肯迈出一步。
    顾灵瑄见状,想起了不久前自己冤枉他那一幕,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她冷笑了一声:“刘景升,依我看,你怕是那北海州刺史吧。”
    那小胖子莫名其妙:“北海州怎么了?就算是北海州刺史来了,也不准上来一步。”
    “我是说,你管得真宽。”顾灵瑄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北海州原是东北陆地一处蛮荒之地,人烟稀少,临着瀛海。瀚帝初设此处刺史时曾言,北海州此处较之别的临海之州公务偏少,那便多管着些瀛海上的鱼虾。瀛海乃天地四海之源,宽阔无际,那北海州刺史便从此成了唐国管理范围最大的官职。
    刘景升憋红了脸,跺了一下脚:“顾灵瑄,你若要和他一处玩,便少来我们这里。”
    “我今日偏来了,你要如何?”顾灵瑄毫不退缩,转身过去狠狠地拽过了项唯。
    “项唯,是不是萧桓今日说你默书时舞弊?”她问道。
    他小声地说:“我没有。”
    萧桓抱着手:“若没有,怎么如此底气不足?”
    过了半晌,项唯似是终于鼓足了勇气,抬头直视着萧桓,涩声道:“我没有舞弊。”
    “《呼延列传》那般长度,连裴濯都错了两处,你怎么可能一字不错?”萧桓质问道。
    “我……”项唯想要争辩,却怕着萧桓凌厉的气势。他又见顾灵瑄瞧着自己,一双眼睛亮得如星般璀璨,心里不知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勇气。
    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头:“我能默书的。”
    顾灵瑄站在他身前,面向萧桓:“你不会是嫉妒项唯比你成绩高吧?就你这小肚鸡肠,连你那便宜弟弟萧朗也比不上。”
    萧桓强压着怒意:“若是如此,大家现下都在,就让他马上写一遍,我们看着便是。”
    “你说写就写啊?”顾灵瑄道,“何况早上默的书,到现在都三四个时辰过去了,让他明早再来写。”
    “不成,明早写,今晚也可以背。”萧桓坚持道。
    刘景升咬了一口莲花酥:“现在写不出来,那就是舞弊。”
    顾灵瑄正要分辨:“你现在能写多少……”
    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江凝也懒洋洋地往下走了一步,扶栏挡住视线,露出半张异常俊秀的脸。他打了个呵欠,眼神往楼下阶梯上拥挤着的人中一扫,立刻笑了起来:“兰泽,快上来!”
    裴濯看了他一眼,只见杜舜越过江凝也跳了下来:“一个二个嚷嚷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待他们走近了,萧桓才虚虚拱手:“也好,大家一起做个见证,看看项唯是不是真的能默出《呼延列传》。”
    江凝也奇道:“呼什么砖?”
    杜舜狗腿地小声说:“中午时夫子让默写的书。”
    江凝也想起来了,中午……那不就是他在纸上画画的时候嘛。他画了一树梅花,中途还颇为得意地展示给裴濯看,成功得到了对方的冷眼。
    “我写。”
    这时,项唯忽然说。
    四下安静,他低下头,余光里瞧见楼道上站满了他熟悉的脸,都生生地望着他。
    项唯便又重复了一遍:“我写。”
    “你别逞强,”顾灵瑄皱着眉,在他耳边低声说,“这么长一本书,谁能记得完,你就是错一处他们也要寻你麻烦。”
    项唯抿着嘴,拉住了欲要分辨的顾灵瑄,对萧桓一字一句道:“我记得住,我现在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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