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们都是第一次见林然然,或友善,或同情,或审视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支部办公室前的空地上摆着两张桌子,后面坐着顾东海,林卫党,还有两个老人。
“支书,我娘身体不好没来,我能做家里的主。”
“嗯呐。”顾东海点点头,低头磕了磕手里的烟袋,站起来宣布,“村里做主,今天给顾家两兄弟分家!”
站在前面的宋春花、顾继革和顾小红用恶毒的目光瞪着林然然,顾松江蹲在地上抽烟,抬头阴阴地看了她一眼,暗暗伸出手怼了宋春花一下。
宋春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扯着嗓子哭嚎着,走上前就要拽林然然的手。
“侄媳妇!咱可是一家人哪,咱可不能分哪!这么多年俺们照顾弟妹没功劳还有苦劳呢!你这一进门就闹分家,多让人戳脊梁骨啊!”
林然然勾了勾嘴角,直视着宋春花令人作呕的脸,张嘴口齿伶俐声音清脆敞亮。
“我娘在你家这么多年可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咋的?你们想直接祸害死她,好独占爹和顾磊寄来的钱?”
宋春花张牙舞爪地冲她的脸抓去,“你个丧门星,小骚|x,你胡咧咧啥?!你怎么不去死?!”
林然然一个闪身躲过她不知多久没洗的黑爪子,从她腋下钻到身后,旁边的顾继革炸着胳膊来拦林然然,林然然飞起一脚直接踹他肚子上。
顾继革一声惨叫,被踹得后退几大步,猛地摔坐在砖地上。
大家伙儿都吓了一跳,不是宋春花冲过去打人吗?咋一眨眼变成顾继革躺地上了?
话说,这丫头劲儿也太大了吧。
“儿子————”宋春花一家赶紧跑过去,好在刚开春大家还穿着棉衣裤没脱,顾继革没受大伤,捂着肚子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一时起不来。
“小贱|货!!”宋春花转头咬牙切齿地要再扑过来,被周围回过神的大婶们拉住。
“小叔子动手打嫂子?真是欠教育!”林然然眼睛瞥了一下顾小红,顾小红吓得赶紧躲在了她|娘身后。
“以后你们不要出现在我和我娘面前,见一次,‘教育’一次!”林然然直盯着宋春花,“我娘这些年受的罪还没找你算呢!”
大家这时才回过神来,看着躺在地上哎哟哎哟□□的顾继革,轰地议论起来。
有善良的觉得这分了家一疯一小的日子不好过,看林然然这么厉害也能撑起门楣了。
也有阴暗的觉得林然然这么歘尖卖快的,对长辈都大小声,杨舒影个疯子也别想过好日子。
顾松江本来就觉得丢人,好像被小辈给吓住了似的,又怕自己去训斥林然然再被反骂回来更没面子,看着还在和周围要好的长舌妇叽里呱啦咒骂林然然的宋春花,没好气地招呼,“没看你儿子躺地上呢吗?扶着去卫生所看看!”
再看看躺地上吱哇乱叫的顾继革,没出息,让个丫头片子踹得爬不起来,丢人现眼!
宋春花和顾小红扶着顾继革一步一挪地走出院子,村民的议论声慢慢小了。
顾东海清了清嗓子,高声说,“乡亲们,杨舒影林然然现在是烈士家属,村子里谁要敢欺负他们,咱们大队可绝不轻饶!”
顾东海在村里威望很高,听他这么说大家纷纷回应,不会的不会的,怎么可能呢?孤儿寡母的,乡里乡亲的能帮把手的一定帮。
林然然刚刚出手也有自己的考量。
家里只有一个四十多岁脑子不好的女人和个十五六的小姑娘,很容易让人欺负,尤其是不知道村里有没有流氓二流|子之类的,如果动了心思真的防不胜防。
今天小露一手,让他们知道她力气很大很能打,可不是忍气吞声任人欺负的。
“闺女,我和顾队长商量着定的分家协议,你过来看看。”林卫党招呼林然然过来。
顾松江家现在住的砖瓦房归顾老大家所有,顾家老宅的房子归杨舒影和林然然;春耕后修缮老宅,材料由顾松江家负责;顾松江分给杨疏影100块钱和500斤粗粮,100块钱现在就给,粮食现在给200斤,秋收后再给300斤。
林然然想了想,提出老宅的围墙也要修缮垒高,顾东海自然一口答应。
这时宋春花头发散乱满头大汗地跑回院子,得知正写协议马上就要签了,直接往地上一滚,娘啊天啊的哭嚎,还嚷嚷着村干部欺负人,要去告之类的。
村里人围成一圈站一旁嘻嘻哈哈地看热闹。
顾松江看没人帮自己说话也嫌丢人,过去踢了宋春花一脚。
赵会计誊写好协议,林然然接过来看了一遍按了手印,顾松江在顾东海的瞪视下,磨磨蹭蹭地也过来签字画押了。
宋春花坐在地上,又开始哭嚎起来,“这日子没法过了,侄媳妇是个搅家精啊~~”
顾东海没搭理她,把分家协议分给林然然和顾松江每人一份,又拿一份让会计存档,高声地吆喝着村民,“散会了!到点了都上工去!刚才我嘱咐的可都别忘了啊,皮都给我绷紧了,谁要是去杨舒影面前胡咧咧,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
村民们应和着,一边议论一边陆陆续续离开。
顾东海冲着还赖在地上的宋春花喝道,“还不去上工?不要工分了?”
宋春花只好抽抽泣泣地爬起来,阴毒的眼神狠狠瞪林然然一眼,跟着顾松江走了。
林卫党也要回去了,再晚走天黑前就赶不回村子了。
顾东海和林然然把他送到村口。
“我把闺女交给你了,你可得照看好了!”
“放心吧老兄弟,你还信不过我?”顾东海笑着捶了他一下。
林卫党转头拍拍林然然的手,“闺女,我回去了,以后有啥事儿一定要来找你林伯,你也是有娘家的人。”
“恩,放心吧林伯。”林然然郑重地承诺,“过阵日子不忙了我还要回去看林奶奶呢。”
“中,中。”林卫党笑的脸上的褶子都舒展了。
他再三叮嘱林然然好好照顾自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目送林卫党走远,顾东海笑着回头,“闺女,走,要钱去。”
“闺女,马上春耕,村里抽不出人手来,等过了这阵我出面给你张罗修房子的事儿。你也别住你大伯家了,去村南边的知青点将就段时间吧。”
按照政策,村里几年前开始接纳城里下乡的知青,新发村毕竟相比附近几个村子还算富裕,顾东海也正直,直接在第一批知青来的时候就组织村民在城南边的空地上盖了一长排房子,虽然是土胚房,但用料敦实,建的也规整,住宿条件比村里一些老房子还好。
这几年陆陆续续来了二十多个知青,除了结婚两对搬出去的,其他的都住在知青点。
林然然想了想,“顾伯,我看知青点的住房也不宽裕,而且我娘现在的情况,也不适合和这么多人一起住……不行我带着娘先在老宅凑合一下吧。”
“那可不行,你家老宅多少年没住人,门窗瘘了,墙都酥了,要是倒了砸着你们我怎么对得起石头他爹。”顾东海直摆手。
沉吟了半饷,顾东海有点为难地说,“村北边山脚下倒是有空的土坯房,建国以前村里猎户住的,后来人没了就荒废了,但房子建的结实,拾掇拾掇倒也能住人,就是……”
林然然眼睛亮了,“伯,就是啥?”
“一个那儿离村里太远了,进村走路得十多分钟,你们娘俩住不安全,另外,再往北走半里路是牛棚,住着下放人员,这……”
“伯,那怕啥?我劲儿大着呢,能保护我娘,您就放心吧。”林然然拍拍胸脯,“下放的是啥情况?顾伯您跟我说说?”
“唉,也都是可怜人。”顾东海叹了口气,介绍起来。
牛棚里住着三个人,一个叫齐伟东,听说以前在军队里也是高官,骨头硬的很,被批||斗的时候誓死不跪,腿被打折了,两条胳膊也因为“坐飞机”受伤,被扔到村里的时候几乎成了废人,好在同批下放的有个医生帮接好了腿,顾东海也心善,偷摸让他静养了一段时间,四肢没落下残疾,但也留下了病根。
第二个叫陆嘉轩,外科医生,就是他帮齐卫东接的腿。早年抗|日|战|争时期随一家人移居海外,新中国成立的时候20岁的他不顾家人反对回到华国,在s市一家很有名的医院工作,被誉为“s市一把刀”,后来因为有海外关系被打成间|谍反|动派。好在早年治好的患者中有位置高的,暗地里没少打掩护,没有受到太大的迫害,辗转下|放到新发村。
最后一个叫吴涛,三十多岁,父亲被打成□□,父母一起被下|放到劳改农场,他自己拒不和家里断绝关系,批||斗的时候被打中脑袋,来到村子的时候就有点呆,从不和人说话,好在生活还能自理。
三个人下|放到新发村,顾东海安排他们养牛和积肥掏粪,就住在牛棚边的土胚房里。
“那就没啥可说的了,他们离我和娘远着呢,没事。”林然然伸出手臂摆了一个健美运动员的姿势,“要是有啥事我就背着娘跑回村,我力气大着呢。”
“哈哈哈,这孩子~~”
两人有说有笑地穿过村子往山脚下走。
“对了,顾伯,我想申请上山打猎,我在家跟村西的老王头学的可好了,放枪打弹弓下套子都会。”
红星公社山多,深山里还有野兽,秋收的时候山上的野猪偶尔也下山来祸害粮食,县里设了收购站,专门收野味,收购价不高,但平时农活儿不忙的时候村里人也爱上山去试试运气,猎个兔子山鸡啥的换点钱给家里添点针头线脑。
“那可不行,你个丫头家家的才多大?上山了碰到危险咋整?”
“顾伯让我试试吧,我这个年纪下地也挣不了满工分,年底粮食不够吃还得买,还不如直接打猎换钱呢,时间也自由点儿,可以多陪陪我娘。”
顾东海沉吟了半饷,靠林然然一个人的工分养活两个人的确有点困难,自己帮衬她们太过也怕村民有想法,要是林然然能打点兔子山鸡啥的换点钱也的确比下地强。
关键林然然看着瘦瘦小小的,正在长身体,下地干活儿的确太辛苦了,让她打猎试试吧。
顾东海故意虎着脸沉声说,“这样吧,你明天到村里递个申请,我试试你的身手,要是枪法及格我就把村里的枪分配给你——不过你只能在半山腰以下活动,绝对不能进深山!不然枪支立马收回!”
“是,您就放心吧!”林然然抬手回了个军礼。
“哈哈哈哈~~”看着活泼乐观的林然然,顾东海心情也很好,就像看自家后辈一样。
林然然心情也很好,自己身上的秘密太多,住在山脚下可以减少和村里人不必要的接触。而且村里竟然有枪!真是意外之喜,不止打到猎物有了借口,对村里不怀好意的人也是一个震慑。
两人穿过村子,往山脚下走了十多分钟,远远看到一个院子。
走近了就看到全貌了,玉米杆扎的围墙稀稀落落东倒西歪的,院子倒是挺大,前院开了地,地里长满了杂草,土胚房也很破烂,门框和窗子变形得厉害。
和当地农家布局一样,堂屋和灶房相连,左右两个房间,东屋大些,西屋小些。
走进堂屋看看,灶台倒还完好,大梁立柱也保存的不错。
“以前住这里的猎户可是殷实人家,建房子的用料也不错,就是门窗木头糟了,也不怕,下响让你志新哥过来给换了,他手艺还成。”
顾东海在屋里四处打量着。
“灶台也能用,把烟道通开,烧火暖暖炕去去潮气。我家还存了点青砖,回头找人和点泥把院墙修高,院门也得修修,还有屋顶也得查查漏不漏雨。”
“你志新哥秋收结婚,新房年初歇冬的时候拾到利索了,今晚你们娘俩住新屋去。”
林然然感动极了,这个老人家真是在一心一意为她们娘俩考虑。
“感谢啥,你和你娘又不是外人。”顾东海看着林然然年轻充满朝气的脸叹了口气。
“唉,我们老顾家欠你的啊!”
顾东海提出顺道去牛棚看看,林然然自然赞成。
再往北走七八分钟,转过一个小山弯就能看见一个破败的院子,院边立着个破棚子,窄小的土胚房更是破烂,窗户歪歪扭扭的用破草席子裹着,屋门更是快掉下来了,用草绳子拴着。
两人走进院子,差点儿被扑面而来的牛粪牛尿还有不知名的臭味熏个倒仰。
但是院里的地面扫的挺干净,院子另一头还开出了一小块菜地,现在还不是季节,一片荒凉。
“老齐,老齐在不在?”顾东海喊了两声没人答应。
可能建房子时只是给看牛人临时歇脚的,房子低矮狭小,没有之前房子的一半大。
推开屋门,屋子里一个大炕,炕上堆着已经发黑的稻草和破破烂烂看不出颜色的毛毡子,窗户上捂着厚厚的报纸和破布,屋里阴暗寒冷,大白天的没有一丝光亮。
地上乱七八糟的堆着玉米杆,炕边上是一个土灶和一口只剩一半的水缸,灶上放着一口补了又补破了齿儿的铁锅。
顾东海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带着林然然转身出去了。
顺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往回走,顾东海背着手紧皱着眉头一直没有说话。
远远的迎面三个人走过来,打头的一个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一头花白的头发,绛紫色的国字脸,严肃地抿着嘴,身上的衣服从破洞处露着棉絮和稻草,右手拄着扁担,走路一瘸一拐的。
后面跟着一个四十多岁戴着眼镜中年人,身量很高,瘦得脱了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穿的也很破旧,膝盖上打着两个大大的补丁,黑瘦的手腕上系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端拴在身后人的腰上。
被牵着的是个30多岁的瘦小男人,头发乱糟糟的,脸上黑一块灰一块的看不出长相,眼睛直愣愣的,亦步亦趋地往前走。
“老齐!“顾东海眼睛一亮,迎着打头的老人快步走过去。
从兜里掏出烟来递给老头和中年人,自己也点上了,指指林然然,“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个是林然然,石头媳妇,以后她带她婆婆住山下的土坯房,要是有啥事儿你照应照应。闺女,这就是我刚刚说的……”
顾东海卡壳了,不知道该怎么介绍。
按现在的社会现状,下|放劳|改的是犯人,是被人看低侮辱的,平时顾东海也不敢大大方方地在外人面前对三人友善,刚刚在林然然面前不设防地话里话外带出了同情和尊敬,可……
“齐伯伯,陆叔叔,吴叔叔。”林然然笑眯眯地招呼三人。
她当然懂得顾东海的顾虑,也明白他对自己的信任,毕竟如果换个激|进点儿的人举报他反革|命都有可能。
顾东海高兴地直点头。
齐卫东审视地打量林然然,皱着眉头:“石头回来了?这女娃多大就结婚?为啥住这儿?”
顾东海叹了口气,不想在林然然面前再说那些糟心事儿,“唉,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过后再说吧。你们吃饷午饭了没?快回去做饭吧。”
新发村都是按工分领粮食回家自己开火的,只有秋收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才给大家开大锅饭。
而下|放人员都是领维持生存最低限度的粗粮自己做饭的,毕竟广大的无|产阶级怎么能给反|动派和□□做饭呢。
齐卫东皱着眉头,又看了看林然然,没说什么。
陆家轩对顾东海和林然然微笑点了点头,拉着身后没有反应的吴涛跟着齐卫东走了。
顾东海转过身轻声说,“老齐当年是你公公的领导……唉,现在都是怎么了……”
林然然没有说话。
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也是一个时代的损失。
好在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只要熬过这两年,所有人都会迎来新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