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立恭恭敬敬的答:“日常倒不敢这么尽用,都是按每十人一只的量来放鸟,不拘谁打中,只数地上的弹头有多少便是,待没有虚发的子弹了,准头也就练得差不多了。”
皇帝点点头,目光在他面上一顿:“你没令朕失望。”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和声和气的道:“西洋进了四十八杆连珠铳,兵部武库司同朕讨了一杆,朕留了一杆,剩下的赏你们如何?”
蒙立一怔,忙道:“谢皇上赏。”
皇帝挑唇:“怎么,你倒像不乐意受?”
“奴才不敢,只是……”他微微沉吟,“好钢用在刀刃上,东南战事吃紧,连珠铳威力强大,若能用在前线,倒比在奴才手上得尽其能。”
皇帝瞄他一眼,负手踱开。
陆满福忙朝他使眼色,蒙立瞧瞧他,话到嘴边打了个转,抿一抿唇,还是冲口而出:“奴才思量,若增一支火铳队,可抵民兵十倍,便不必再征民丁……”
还要不要命了!陆满福一颗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
佟启嶙以东南形势危急为由请征民兵的折子一早呈递入京,已然在朝堂之上掀起了一番轩然大波。这是他第三次请求征兵,数量之大超过了前两次的总和。皇帝有意准他的折子,朝堂之上却有泰半反对的声音,只得押后再议。养心殿门口一堆请命的老头子,皇帝给闹得心烦,这才躲出宫来。偏他又提这茬,上赶着来找不自在呐!
都多少年了,怎么还不会看眼色呢?他恨的咬牙。
蒙立心里其实也在打鼓,自知这话十有八九是逆皇帝的心意,可既开了口,也只好擎等着发落了。
谁知向来喜怒无常态的帝王只是随手掸了掸栏杆上的灰尘,回头看他,轻飘飘道:“东南需征兵五万,佟启嶙向朕保证,征调一月,集训一月,平倭一月。三月之后,提倭首首级进京。你的意思,几月可练出五千鸟铳手,从他调遣?”
蒙立直挺挺跪地,“奴才只要半年!”
“半年?”皇帝微微眯眼,冷冷看他,“要是有得半年,你以为朕还会在这里听你闲话?”
“皇上……”蒙立惊诧。
“蠢材!”皇帝劈手将汗巾砸在了他头上,大怒:“朕叫你来此历练,不想历练不成,倒把你心窍都糊住了。既如此,明日也不必再来,索性去户部报道,好好算算你的半年!”
蒙立惶然如五雷轰顶,一时回不过神来,那厢皇帝已愤而拂袖:“回宫!”
陆满福一路小心翼翼,临到养心殿门口又提了口气,苍天保佑,万万不要再有个不要命的杵在这里了。四下里瞅了瞅,见没有动静,这才放下心来,打迭起精神来服侍自家主子下轿。
走了一路,皇帝面上倒不见怒意了,只是绷着脸,面色低沉的的大步往前。
他一路小跑跟着,皇帝径直进了西配殿,甩门将他挡在外头。那门在眼前一合,震得他一个哆嗦,抚了抚心口才定下神来,回眸一瞥却见旁边一个小太监一脸的面如菜色。
御前伺候的人,轻易不会失态,陆满福心里一跳,“怎么了?”
小太监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李……李姑娘在里头……”
……
西配殿原是佛堂,今上不信佛,喜天文数理,机关巧物,便改作纳物之所,陈列了许多新巧物事。皇帝常在此召见几个西洋传教士,有时大臣觐见,也常在此候命。
配殿阔五间,明间与次间以博古架相隔,靠南两间打通,所陈精巧器物,不计其数。靠北两间则以金丝楠木雕花鸟纹落地罩相隔,里头靠北墙设宝座,临窗有木榻,靠西墙一排书架,外头则一溜的高几靠背椅,对墙挂画,正中设地平台,放着精铜所铸的地动仪。
李明微就站在地动仪前头看墙上的画,其实并非普通的丹青画作,而是一幅机械图纸,她看得入神,已不知过了多久。
尔然听“哐当”一声巨响,几乎是下意识的,猛地回头往门口看去。
皇帝将将走到博古架下。
显然,他没料到房里有人,脚步蓦地顿住,目色复杂的看她不动。
直视天颜,李明微也是一呆,旋即敛衽跪地,俯身叩首:“恭请皇上圣安。”
“免礼。”皇帝看了她有一会儿才开口。
她起身,侧身退到一侧。
皇帝扫了眼稍间挂钟,酉正一刻,目光挪回她身上,声线略缓了一些:“等了许久了?”
“回皇上,并未许久。”
自然是虚词了,皇帝弯弯嘴角,“朕失言了。”说话间提步往里走,唤她:“你来。”
他径直走到内室书架前,抽了一本书递给她,“瞧瞧。”
一边道:“原在藏书楼找到的,其立论精妙世所罕见,朕已叫人誊抄下来下发工部,这一份原本,本欲私藏,不过想来,你当更需。”
书将将修过,外面新的,里头却是旧的,封面上新题了两字——“船论”,笔力浑厚。
翻开扉页是序,落款李鸿慈,又自序,清平夫人。
这本书是胡夫人绝笔,关于它的成书李明微已有印象。是时胡夫人已缠绵病榻,断断续续写了三年之久。
书稿落成的第二天,胡夫人即撒手人寰。她头七之日,李大人亲笔作序,此后这本书便不知去向。
最后一次,她记得父亲拉着她的手说:“我落得这般境地,全是罪有应得,事到如今,却没什么好悔。”
“我唯一愧疚的只有两事,一是因我一时私心,辜负了你母亲一番心血,一是没能让你早早出嫁,而今要受我牵连……”
她心里一阵揪痛,紧紧攥住了衣袖,皇帝的声音轻轻的在耳边响起:“想哭就哭吧,朕恕你无罪。”
这话实在让人动容,李明微但凡心志稍弱,立时就能滚下泪了。
不过她没有,只是伏地,深深叩了一个头谢恩。
心防深重如斯,皇帝心里默然叹了口气,情理上应当放了她,私心里却欲想要留住她。
她势必同胡夫人一般,远比现实看到的,世间盛传的,更令人惊喜。
他是想要将她拘在身边。
他踅身唤陆满福,自坐回宝座,叫他摘了次间的画给她,声音欲缓:“这图是依书所制,朕瞧你方才看得入神,一并送你,算偿我失言之过。”
李明微道不敢。
“收着。”皇帝淡道,转而望她,“说正事吧,想好了要求什么?”
李明微轻轻点头。
他挑了挑嘴角,“说吧。”
李明微深拜,直起身来,一字字道:“但求一生自在,不为人迫。”
不为人迫,皇帝细嚼这四字,她倒将一生都托庇在他一个承诺之下了。这绝世姿容,为人惦念在所难免,可若他都没舍得迫她,又怎会让别人迫她,他笑了笑:“朕应,不过……”
他话锋一转,“朕已答允太后替你指婚,此事却不算于内。只你既提了,到时三甲进士卷文呈上,朕准你选看。”
陆满福心里咯噔一下,准她选看,合着这是真要把人嫁出去?天下能在三甲进士里自己择婿的,从大晋建朝数起,也只得康平朝的永宁公主一人。
可那永宁公主是何人,那是太宗爷捧在手心儿里长大,摔个跟头都能把老爷子从木兰围场召回宫里的掌上明珠。
他瞧瞧李明微,如此隆恩,她竟还面不改色,端端正正的磕头拜谢。未免……未免辜负了他家主子的一份心意。
再瞧皇帝,并没多余的情绪,又说两句便叫跪安。
陆满福送她出去,出门的档口,忍不住开了腔,“姑娘知道永宁公主?”
李明微回眸看他,眸中微露疑惑。
陆满福咧嘴一笑,有意没说下去,“没什么,冷不丁想到了,姑娘当我没说。”
李明微微微颔首告辞,转身之际却是一笑,永宁公主,这个康平朝隆宠已极的天之骄女,民间不知道有多少关于她的传说,她自然,清清楚楚。
陆满福瞧着她的背影,不由就怅然叹了口气,一回身瞧见他干爹慢悠悠的从后头踱进来,打眼瞧瞧他,眉毛便是一挑,“怎么了这是?霜打了茄子似的。”
“唉!”陆满福叹了口气,左右瞧瞧,欲言又止,“等下了值再跟您老详说……”
第12章 郎心何似
晚上下值没赶上,陆满福得见吴宗保已是第二日中,皇帝午休的空档,爷两个就在值房里说了会子话。
吴宗保听完他长吁短叹的一番讲述,不由得一阵失笑,拍拍他道:“行了,瞎操心什么!主子爷心里有谱,你少掺合。”
陆满福嘴里嘟囔,“我还不是替主子委屈得慌,明明看上人姑娘了,偏要给出去,亏他还在太皇太后面前做了那一出戏。”
“瞧这眼力价儿,”吴宗保点他脑门一笑,“合该你当一辈子奴才。万岁爷那是肩挑九州,心怀四海的人,留不留李姑娘,那是他心里头的计较,少跟着凑热闹。”
陆满福是找他出谋划策来的,倒不是他自己要算计什么,实是他对皇上痴心,一心盼着他留下李明微,没曾想自家干爹这么一番说辞,不由嘀咕:“您老还说我,头两日李姑娘叫太皇太后指出去,还不是您千方百计给皇上透的口风。”
“嘿!你个傻小子!”吴宗保都不希得再理他了,背对着他直摆手,“走走走走!亏你叫我声干爹,这关口都拎不清,麻利儿的走,我嫌丢人!”
这顺毛驴的脾气陆满福摸得轻,忙腆着脸上前给他砸背,“您老说得!儿子这不是年轻不知事儿么,儿子哪里拎不清,您老可得指点指点我。”
吴宗保闭着眼睛哼笑,“好了伤疤忘了疼!上回我透口风,主子爷哪里什么反应你是望得一干二净了?”
陆满福一顿,腆笑道:“主子那是好面子……”
“好面子?”陆满福摆摆手,睁开眼坐直了身子,看着他道:“福儿啊,有句话你得听着。”
陆满福忙正了脸色。
吴宗保幽幽道:“做奴才的,首要一件是忠心,旁的心思,少动。一次两次是你对主子有心,多了,是讨巧卖乖,不招人喜,再多,那就是忠心也成了野心、别有用心了。主子自个儿的事儿,叫他自个儿断,不问你时,不要掺合。”
陆满福久没说话,好一会儿才轻轻点头,“儿子受教了。”
“行了!”吴宗保一笑,“回吧,万岁爷这会子该起了。”
陆满福辞了他过去,才一站,皇帝就起了身。他上前服侍着穿衣洗漱,脑子里却还想着吴宗保刚才的话,心里默默一叹,这阵子,果是他太过忘形,皇上的敲打都没记着,想想真是一身冷汗,得亏了干爹提点。
早朝东南的事儿又闹了一场,皇帝索性发落了几个人压下去,可到底心里头不痛快,大半天过了还是一脸的不郁,陆满福不敢多分心神,轻着手脚伺候。
“庄亲王在军机房?”整袖口时上头突然问了句。
陆满福心里一思量,立马答:“今儿初一,不出意外的话王爷应当在军机房。”
“叫他来。”皇帝淡淡吩咐了一声。
庄亲王不到一刻钟就来了,其人年将而立,不同于襄郡王面如冠玉的美男子长相,他是军营里真刀真枪历练出来的,直背阔肩,剑眉虎目,浑身自带一股子凛然煞气,是真正的男儿气概。
不过近年来随着年岁渐长,倒是敛了锋芒,渐渐变得温和起来,越来越像老庄亲王不骄不躁,从容儒雅的面相了。
皇帝叫他来还是为东南的事儿,劳力都征完了,春耕便欠下了,临到秋收,势必要却粮食——且不说等不等得到秋收,倘不好好安抚,见天儿的就能反上来。到时候再有民乱,东南一役,就算是得不偿失了。
因随着征兵令发下去的,还有一道免税三年的恩旨,可这仅是杯水车薪,百姓的生计问题,犹是亟待解决。
说起来庄亲王就是一阵沉吟,半晌才道:“征兵主要是在瑞安、台州一带,这两地先时并未遭倭,最近才被波及,因尚算富庶,百姓家里头大都能有余粮,秋收时再从江苏、两湖等收成好的省份调些,头一年倒是不难过。难的是后头,战场上九死一生,佟启嶙又存了背水一战的打法,五万民兵,能回来十之一二已是万幸,到时仍无耕种之人,民田势必荒芜,加上头一年的磨磋,粮无余粮,借无可借,才是大难之所在。”
御案后头皇帝轻轻敛目,默了片刻,两指压着一张卷文推来,望他:“你瞧瞧。”
庄亲王颔首取了,默读片刻,忽而面色一变,讶然抬眸:“皇上?”
“怎么?”皇帝笑了笑,“你是觉着不妥?”
庄亲王没言语,默了一会儿方道:“奴才省得皇上是有开山辟路之心,只是瑞安、台州将受重创,若选在这两地推行新政,一旦有变故发生,后果恐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