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虚汗满身,袖中双手轻轻绞紧。
明微握着头发专心梳了好一会儿,才放下那枚斑驳润泽的玳瑁梳,伸手开了桌上的描金漆盒。
拉开最底层的小屉翻找,最后取了半枚的印鉴出来,轻抚了抚,方回眸望她:“当年我父亲入狱之前,曾暗中转出了我母亲名下的几处资产,这是宏昌票号里头一笔活帐,凭此物可取。我父亲同我说,我母亲的东西,一丝一毫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是,想来我是用不到了,就把她给你。”
她拉了她的手放在她掌心,“倘有需要打点处自用,倘没用的,多就建些房舍、少就设些粥棚,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吧。”
“明微——”薛宜往后退了一步,眼神复杂的看她。
明微目色却是平淡的,按了按她的手,回身收拾被翻得有些凌乱的妆台,听她说得一句“你是要我走?”,便一顿停了手,随即一笑:“这么个笼子,你想进来么?”
空气一时如凝结了一般难以流动,薛宜喉间哽了哽,一下上前拽住了她的袖子,泣不成声:“央央……你帮帮我,我是没法子了……”
明微哼笑,手上却用力一攥,便将那妆奁一下掼倒了地上。
玛瑙玉石,耳坠首饰,琳琳琅琅,洒了一地也碎了一地。她死死咬着唇背过了身,愤然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指着门连手指都在颤抖,话出口更是抖的不像话:“我不认识你,你滚……”
薛宜别过头去抹眼泪,闭了眼道:“我不想……只我一家兴衰,如今只有我一人了……央央,我求求你,我身上是背着薛氏十几口人……”
“你一家十几口……”明微长长吸气,却犹觉胸腔中如同塞了一块棉花,透不过气来。她以袖掩面,似泣似笑,再说不出来话,慢慢的扶着桌沿滑了下去。
李小主见红,消息呈到御前,皇帝几乎没听完就撩袍起了身,一路脚不沾地的赶去了长公主船上。
其后,传来消息,长公主凤体不郁,在最近的谏壁渡口停船驻跸。
这一停就停了整整两日,到底三日,才有令传来,继续前行。明微缠绵床榻两日,也是到第三日,才叫人扶着慢慢起了身。
舱中开窗亦散不去浓重的药味,皇帝却几乎抛下了所有能抛下的政务,寸步不离的守了她整整两日。
而她将将好转之时,便问到了薛宜。
皇帝一面喂药给她,一面道:“你放心,她好好的呆着,一根毫毛也不少。等你好些,想见她再召她过来。”
明微垂眸就着他的手吃药,有一会儿方掀了掀眼皮道:“那一日情形如何,你可已经晓得了?”
他没正面回答,拿帕子掖了掖她的嘴角,但道:“幸你无事。”
明微一瞬默然,自他手中接下了帕子,掖着鼻尖仿若无意般问:“叫她跟着我怎样?”
皇帝闻言,手中搅着的汤匙一顿,既而盛了一匙汤药送到她嘴边,方神色淡淡的道:“陈正弘奏陈《吏治方略》有功故,从他所请,朕已给他二人指婚,薛宜到京备嫁,待出父孝以后便行过府。”
当日他赶来,她躺在床上满头虚汗,叫他一气处置了薛宜的念头都有。而几经转念,终究为着她忍下了。只念及她向来心软,留着薛宜也不过白白叫她为难,便旁敲侧击的授意陈正弘请奏,顺水推舟的将薛宜赐给了他做如夫人。
他自认为以薛宜所行,这么对她已是恩至意尽,却省得明微一向待人至善,倘若知晓,少不得又要为此忧心。因本想过一段时间再说此事,却不意她出言试探,便叫他觉得,无论是出于什么缘由,便趁早解决安了她的心思才好。
久居上位者,若要拿捏什么,自有其凛然不可犯之意。明微辨出了他语气里的就此了结与无可转圜,不过一抿嘴唇,不再言声。
他方觉将将语气有些重了,转而温声与她解释:“有些事上,我或未与你说,然与你说的,皆无假话。”他轻轻拨了拨她耳边的乱发,唇角带了点溺宠的笑意,“此前,薛园当中,真真假假,都不必再说。而前日里,我着实做错的一桩事。明微,人心是经不住试探的。我已犯过错,险些……”他握着她的手轻轻覆在了她的小腹上,语声沉而缓,“酿成大错。我只望我们以后都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试探,往后,想问、想说什么,就直接问、直接说可好?”
明微默默望了他一会儿,敛眸问:“你怎么想的?”
倘她心如明镜,自无他事,倘若……巡幸江南的天子顺水推舟在姑苏城收个美人,替她遮一遮风雨,也非坏事。
往后的日子还长,处在他这个位置上,势必没有纯粹。因许多时候她隐忍、她退缩,他看在眼里,明明可以戳破,却并没有下手,盖因这些隐忍与退让,或是将来不可或缺的周全之法。因他可从各种方面去爱护她补偿她,却不敢实实在在的与她挑明。唯恐这种有恃无恐,有朝一日酿出大货。
而她心里的刚烈与倔强,是他所未曾预料到的,也让他终于不能再成竹在胸。
他垂眼望了望搁在膝头的手掌,继而一笑,拉过了她的手:“其一,我非出于二心;其二,此事绝无二次;可行?”
明微低眸勾了勾他的手,慢声道:“我向来信你,倘你要骗我……”她轻轻吸了口气,望他挑眉:“那就不要再与我说真话了。”
这是句他不敢承接的话,他伸手将她抱进怀里,半是叹息半是不忍:“你好狠的心。”
明微回抱住他,把脸轻轻的埋进了他怀里,“你不要骗我。”
他伸手抚着她的发,抬眼望,唯见长河皓月,岸边杨柳依依。
风吹树叶响 ,蛙鸣连绵,有人相依,有人断肠。
而于薛宜来说,只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无喜亦无悲。
她不省得她是怎么与明微说出那一番话的,也不省得在怎么去面对父亲临终的托付,抑或那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私心,而这些之间,她终究做出了选择,连她自己都憎恨的选择,以及那让人恨之入骨的痴心妄想。
“伯母与几位兄长、小弟处,我已托人去照看。”往一边打起的软竹帘外头,陈正弘袖着双手,局促不前,“我以后,会好好补偿你的。”
她回过头来,定定望着他,“你可晓得,皇上为何停銮此处?”
陈正弘怔然。
薛宜讥诮一笑,将要开口,却听外头有小婢禀道:“朝云姑娘求见。”
她猛地一攥衣袖。
朝云带人送来了许多东西,数过去,足有六个一尺高的箱子,整整齐齐的摆在屋里头,除此以外,还有她自己手里捧的一个妆奁盒子,亲手交予了薛宜。
“小主说,日后再见恐不便宜,这些便算作她与万岁爷送给薛姑娘的添妆。小主还说,当日她所处境遇,或与姑娘并无二至,从她所言,或望薛姑娘摒弃前尘,惜取眼前人;然,姑娘若终究无法释怀,则万望您珍重自身。”
薛宜抱着妆奁盒子,以手掩面,至朝云去后许久方放下手去,抬眼一瞥,陈正弘犹有些无措的站在原处。
她长长呼了口气。
陈正弘略往前走了半步,一顿,抿唇问她:“你方才,是想说什么?”
第76章 御驾回銮
满地银辉, 从门口斜进来,正照在他的袍角上,映得银丝线绣熠熠生辉。
“没什么。”她漫漫望他,眼眸中似苦似笑, 回身将妆奁放在桌上,只背对着他道:“临刑那天,我爹爹同我说,他半生贪得无厌, 及至最后一刻方才悔悟, 钱财名利,生不带来, 死不带去, 皆身外物。他愧对祖宗百姓,可我薛氏长房子孙, 不该因他一人,世世代代背负贱籍的身份,薛氏的十几口人, 乃至将来的千百后人,或只能靠我一人了。”
她回过头来望他,目光定定, “我自知薛氏一案虽因你而起, 却并不全在于你, 我于你, 亦仇亦恩亦愧。我所愿, 不过一能助我为母族脱罪之人。倘有此人,薛宜愿结草衔环相报;倘无有,你只当我从未说过此话,我自安居后宅,做好你的如夫人。”
陈正弘不禁近前两步,一把握住了她的双手,“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若你信我,我必不负你所望。”
他掌心滚烫,不一会儿便叫薛宜满手汗腻,她盯着那交握在一起的双手,脑中不过一句句回荡着不复从前……
圣驾回鸾,在六月二十六日暑气最盛的一日。
当日由皇后操持在圆明园九州清晏接驾,而长公主銮驾,则在迟两日后的二十八日傍晚入京,暂住于长公主府。翌日一早,长公主携其往韶景轩与皇后复命。
经年未见,皇后端庄雍贵更胜往昔,搭手坐在宝座上,望过来隐带笑意,“你此行有功,论理当赏,昨儿万岁爷与我说,钰儿见天儿美人美人的唤你,这回便先晋作美人的位分……”打眼一瞧她的肚子,又笑道:“眼下不方便,这是暂时的,过两日,必是还要再晋。”
解释点到即止,明微坐在她下首不远处,闻言反应淡淡,不过依礼起身谢恩。
手在裙角一拎,终究胸中一口气在,难以于此屈膝,遂一福身则罢。
还是那般清傲的心性儿,皇后心中好笑,倒也不同她计较,端杯饮了一口茶道:“昨儿才来,你身子重,料还累着,我也就不多留了,朗吟楼处已收拾好了,我叫素月送你回去歇着吧,明儿一早,再去长春馆给额涅请安。”
“莫说,这两日车马劳顿,真要颠散了骨头了。”长公主也一同笑着站起来,预备告辞,皇后却一拽她的衣袖:“长姊且慢——”
“老祖宗寿宴上有些事儿,我想问问你呢,长姊劳累些,一会子用个午膻,就在我这里歇了吧。”
明微一敛眼,默然颔首告辞。
素月引路,朝云在旁伴着她,自觉她心情是不大好的。往日她也多愁,愁眉紧锁之下,却还有点点温婉甚至尔然的笑意可见,而今日进宫以后,除非与长公主说话,都是一脸冷冰冰的,便是偶尔脸上在笑,眼里也没有什么笑意。
她跟在后头一无所措,兜兜转转绕出曲廊,一眼瞧见岸边候着的陆满福之时,便宛若看见了救星一般,不自禁叫出一句陆公公。
“小主大安!”陆满福穿着胸前绣孔雀补子的茶驼色亮绸袍子,脚上高筒皂靴,一眼看来便满面带笑,利落的上前打千儿。
瞧见他明微脸上才算有了点暖意,忽又听一声唤,一抬眼看见容钰抱着浆现在船头,更是不禁一笑,叫他小心着。
“奴才伺候您?”陆满福见状,一面暗道主子爷好心思一面哈腰上前一步,得她首肯,便转而朝素月笑道:“素月姑娘回去吧,我这里伺候着便好了。”
作为皇后身边得脸的丫头,素月是极有眼色的,当下一笑告辞。
一时明微登舟,容钰几日不见她,兴致勃勃的拉着她说东说西,诸如祖母夸赞他了、皇额涅送了他一对画眉以及他小舅舅给他带了许多稀罕物件儿云云,最后又说在朗吟楼给她准备了一样礼物,她准是喜欢。
明微面上阴霾尽散,不过却惯然的轻轻拿眼斜他,颇不领情道:“你给的东西,我是再不轻易沾手了的。”
姑苏个把月,什么毛毛虫小蚯蚓,容钰没少坑她,闻言便嘿嘿笑,“这回真真是好玩儿的。”
话说着已近岸,陆满福搭手扶她下来,一抬眼帘儿,远远便望见一行人摇摇曳曳的过来了,不由就脚下一顿。
“贵妃娘娘,祥嫔娘娘,卫嫔娘娘……”捧着这么一双眼珠子在手上,这三尊佛爷面前,陆满福着实不敢嬉皮笑脸,扎地打千儿,收敛的不能再收敛。
为首一个穿杏黄地绣折纸玫瑰对襟长褂子与桃红马面裙的正是瑜贵妃,常人撑不住的一身娇嫩颜色,却衬得她愈发肤如脂凝,眉如墨画,像是仕女图中,经过了画师工笔细琢的美人一般。其光彩夺目,只将身后之人的面目尽数遮掩。
她搭着丫头的手款款过来,一眼扫到陆满福,便从鼻腔里溢出了一声哼笑:“这是上哪儿去?”
“回贵妃娘娘话——”陆满福躬身低头,面上带着谦卑的笑,“奴才是与二阿哥送李小主头回过去朗吟楼安置。”
瑜贵妃的目光便顺着他的话看过来。
容钰本跟在明微身边嬉闹,闻言回头一望,便停手上前问安,瑜贵妃冲他一笑,回了句二阿哥安,仍将目光慢悠悠的调转过来,落在了明微身上。
明微垂了下眼,即目色淡淡,敛衽朝前见礼。
“说起来……”瑜贵妃但笑不笑的望着她:“咱们倒是有缘,兜兜转转还是一家人。”
明微倒不防她旧事重提,然听及也没什么波澜,不过回之一句:“明微之幸。”
瑜贵妃勾了勾嘴角,似不过一句闲谈,却不料她左手边一人插嘴道:“可巧,我竟也与李小主有这一二缘分。”
“哦?”瑜贵妃淡淡扫她。
明微望过去,是个个头小巧、肤色很白面庞又带点圆润的女子,打扮也是极年轻的,穿牙白滚边粉缎地绣海棠的褂子,藕粉百褶裙,若非那缀着一排米珠海棠的小两把头发髻,一眼看上去不过二八女郎。
虽乍一看上去不比瑜贵妃,然倘若细瞧,则瑜贵妃虽比她明艳,却不比她质朴天然。
那眉眼与蒙立是极为肖似的,不需细想就已知她是谁。
“不过你大约是不知道我的。”祥嫔交手握着手帕,双颊酒窝浅浅,笑眼中却别有意味,“我是勇毅侯蒙庆的女儿,蒙立是我哥哥,你也是差点成了我的嫂嫂呢 。”
明微敛眸不言,倒是陆满福给她说的心头一震。李相的掌上明珠曾许给过勇毅侯府的三公子,合京城的人谁不知道,可除了那位主子爷提过一回,谁敢提起这茬触霉头。
这个看起来娇娇嫩嫩的祥嫔,竟不似表面上看到的那般天真无害。
似奇怪未得到明微的回应,她拧了拧那一弯细细的新月眉,又唤:“李小主?”
明微福了一福,便言气力不济,颔首告退。
圣上近身伺候的人面前,她再张狂,也没人蠢到会给她小鞋穿。陆满福在前头引路,偷眼回头瞧瞧,见这位主儿虽似如常的与二阿哥说话答话,才暗暗放下心来。
带回去与皇帝复命,只说二阿哥陪着,小主一切都好,住处也满意,不过从前一直是朝云伺候,这会子不甚爱叫跟前儿的两个丫头掺合。
数月未归,虽有庄王代为处理朝政,然他终究有不少拿不了主意的事积着,皇帝一回来就忙得脚不沾地,间隙里听他说说明微,手里仍披着折本,闻言只停下笔来,往盛着朱砂盘的描金孔雀蓝漆盘里里舔了舔道:“告诉你干爹一声儿,尽快将朝云过了明路,提拔上来,免得日子久了横生枝节。”一顿又问:“明儿过去长春馆请安,你可探得她口风如何?”
陆满福道:“奴才趁着尚衣局送衣裳过去时提了一嘴,李主儿不大搭话儿……”
皇帝眉心一拧,执笔批红,一时并未说话,直待将那一摞小山似的折子批完,方按着肩膀道:“备驾去朗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