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实说不行吗?’
她显出犹豫的神色,望望他,显然提不起向家人坦言相告的勇气。于是顾惟举出一系列语言表达的例子供她参考。譬如她可以告诉外婆,说他的父亲忙于生意,一年到头都不回家,过年他的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甚至连年夜饭都吃不上云云。陈蓉蓉简直听呆了,不知他从哪儿编出这么些故事来。顾惟说这不是编造,他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可是连在一块儿又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似的。岂止不对劲,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无论如何,她觉得这么说外婆应该就会体恤他。毕竟村里有许多长年见不到父母的孩子,她自己上学前也总是见不到妈妈。吃过早餐,她终于找到机会,把顾惟要留宿的事情一口气告诉了外婆。原本在房间里她还对编故事骗人感到七上八下,可是轮到自己这张小嘴一开,编出来的细节可比顾惟教的生动形象多了。为了博取外婆的同情,她恨不能把他塑造成一个情感纤细,忧郁寂寞,对家庭生活充满渴望的美少年。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还没等说上两句,外婆居然就很干脆地同意了。她说大过年的,没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而且外婆的考量根本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复杂。在老人的眼里,顾惟就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学生哥,如果不住在家里,还能上哪去呢?
她噔噔噔地跑上楼去,迫不及待地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换洗的衣服怎么办呢?”
“明天会有人送过来。”
不用说,这只小鸟高兴坏了,堂前屋后地来回穿梭,想尽一切办法抢着干活,好像不那么做便不足以表达对外祖父母的谢意似的。这样的兴奋无疑是因为能够把顾惟留在家里,不过更叫她倍感幸福的,是他和家人对于彼此的接纳。她就像个小小的快活旋转着的陀螺。外公把杀好洗净的献鸡装在搪瓷盆里,连鸡带盆一共十五六斤,她也坚持一个人把盆从后院抱进厨房。顾惟想过去帮她,被她一句“不要不要,弄脏你衣服”给挡开了。最后还是外婆提醒她不要冷落客人,这才终于舍得放下手里的锅碗瓢盆。
深冬日照不足,山里又潮湿,在没有暖气的屋子里待上一会儿不活动,用老话说,寒意就要啮咬手脚。因为怕顾惟挨冻,一过正午她就赶紧把火盆点了起来。这会儿出到客厅里,恰逢电视上播放着全国各地过年的习俗。顾惟正坐在沙发上,眼睛貌似投入地看着电视屏幕,然而,手机却始终握在交叉的手指中间。自打进门以后他就一直表现得非常客气,正因如此,陈蓉蓉才前所未有地体会出他的不自在,或者说这就已经是他能表现出的最自在的样子。她绕过盆里烧得发红的木炭。来到身边挨着他坐下。
“要不要吃酥糖?’
酥糖是昨天在年集上买回来的,除此之外还有干果和糕点,再加上顾惟带来的巧克力,一同整齐光鲜地盛在餐桌上的多格盘里。他送的年货里有一盒是专门给她的零食,另一盒是送给外公外婆的保健品。
“不是准备吃饭了吗?”
“没关系,只吃一点。这个很香的
她用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引诱口吻这么说道,仔细剥开糖纸,将酥糖掰做两半,自己拿上边没有包装纸的,剩下半块递将给他。
到了这个钟点,今天一天都没有消停过的鞭炮声总算肯告一段落。顾惟也是突然感觉空气格外安静的时候,才发觉天色已经开始转黑。因为两层楼屋只靠一盏日光灯照明的缘故,房梁和楼梯底下渐渐冒出了黑魃魃的阴影。要说整个屋子里最为亮堂的东西,必数他们跟前的这盆炭火无疑。
红彤彤的火光把她的脸映照得格外鲜艳。他接过她的糖,问她母亲是不是没有回来?
“嗯因为妈妈只放四天假,一来一回坐两趟车,假期就没有啦,
她尽量说得轻松一些,不叫眉眼间的忧郁影响了节日的气氛。母亲不得不独自留在家里过年这是每年都无法回避的事实,不过如今,他们都已经用坦然的心态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拍了很多照片。有家里的房子,菜园,外公外婆,待会儿还要拍我们的年夜饭。等回家以后就可以给妈妈看
确实只能等到回家以后。顾惟自己的手机也没有信号,不然不至于坐在这儿听了一个多小时的春节序曲。俩人说了一会话,等到差不多开席了,她就麻利地把多格盘从桌面上撤将下来,又擦一遍桌子以便腾出上菜的地方。最先端上来的是一口电热炉,煮火锅用的。切成块的献鸡一半用来下火锅,另一半拿红油和芝麻拌了做凉菜。除此之外还有炖得入口即化的五花肉,用砂锅盛着架在桌边的火炉上,这样一边吃一边加热就不怕菜冷得太快。至于那些圆滚滚的猪肉丸、牛肉丸以及鱼肉丸,陈蓉蓉很自豪地说都是自己剁碎了肉,在砧板上一次次摔打出来的。
她怕顾惟吃不习惯,专门给他准备了没有花椒和干椒的汤锅,又担心他不好意思动筷,从头到尾都不停地给他夹菜。这是她盼了一整年的团圆饭,没有不快活的道理。唯独当外婆问起顾惟的情况一譬如他是哪里人,父母是做什么的,真把她给吓得够呛。幸好顾惟似乎早有准备,回答得都很平常。而且,也没有避讳父母离婚的事情。
吃过晚饭收拾干净,一家人就围坐在火炉边上剥橘子吃。陈蓉蓉拎来外公钓鱼的小马扎坐在二老跟前,给他们看自己在欧洲拍的照片和视频。借口依然是学校组织的游学活动,不过这一次,她很大方地坦言道顾惟也在其列,有些她出现在景点里的纪念照就是他帮忙拍摄的。顾惟看着她把实话和谎话巧妙地杂糅作一块,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心里就不觉有些好笑。这大概也算得上他腐蚀她的成果之一。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村里再度响起了零零星星的鞭炮声。陈蓉蓉把顾惟领到楼上,给他看他睡觉的房间。这原本是母亲的房间,因为母亲有好几年都没有回来住过,所以也一直空置着。她信誓旦旦地保证说,这里打扫得比自己的房间还要干净。褥子和棉被都是新打的棉花,她怕不够暖和,又给他在褥子上加垫了一床毛巾被。
“我还以为我们住在一起。’
“那怎么行呀外婆会吓坏的。”
她的脸被炭火烤了一个晚上,整张面庞都涌上了健康的血色,多少显得有些干燥。此时她害羞地别开这张红扑扑的脸儿,把刚灌好的热水袋放进被子里。一双小手沿着褥子摸来摸去,确定每个角落都抚平了,又嫌热水袋太小,不够暖整张床,于是就问他好不好让自己上里头躺一会,这样暖得快。她已经洗过澡了,身上很干净的。
然而,话一出口她就知道糟了。只一瞬,顾惟的目光就彻底发生了变化——变得紧迫,而且危险。磷光泛动的黑眼睛把她看得心尖颤,腿也颤。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有些害怕,却又止不住期待的颤栗。
“去啊,不是要给我暖床吗?”
看到她一下变得那么紧张,顾惟就微微地笑了。他这一笑,一圈睫毛就有些聚拢起来,眼睛里的光也跟着聚拢起来,又黑又深,亮得简直叫人腿软。她吓得想赶紧移开目光,可不知为何,又像胶着似的总也移不开。直到外公的一声呼唤使她猛地惊醒过来:
“蓉娃儿-打钟咧
“下楼了,蓉娃儿。
顾惟故意用普通话这样叫她,听着怪别扭的。陈蓉蓉想嗔他,但是刚才的事又叫她心有余悸,最后忍不住,还是怯怯地瞟了他一眼。
没等新年的钟声真正敲响,辞旧迎新的鞭炮就提前在整个村里炸开了花。不似先前有一声没一声,而是密密麻麻,惊天动地,好像从四面八方朝他们奔涌过来。每个人都给震得头皮发麻手脚发木,连向外公外婆拜年道贺的声音都被彻底遮盖过去。拜完年,给两个孩子一人发了一个红包,老人们就回到房间里休息了。虽然家里的门窗已经提前关紧,刺鼻的硫磺味还是沿着罅隙弥漫进来。陈蓉蓉把客厅里的炭火扑灭,关好灯,又跟着顾惟回到他的房间里。
“红包要放到-枕头底下——“
晚饭前说话的时候,他说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过过春节。她担心他忘了这个习俗,特地跟上来叮嘱。然而满耳皆是震耳欲聋的爆鸣声,别说他,连她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喊的什么。于是她翘起脚,想附到他的耳边再说一遍,结果他把脸一偏,一下就将她吻了个正着。这时的顾惟可没有半点客气,堵着她的嘴,关门关灯就把她往床上带。陈蓉蓉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十分钟前的担心,此刻已经彻底融化在两人不顾一切的拥吻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