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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三皇子
    林泓继续参与聚景园工程,一旦接受任命便全心投入,常为绘图不眠不休,随后两个月来与蒖蒖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九月中,聚景园太后寝殿搭建初见雏形,林泓请太后及皇帝前往视察,并就以后园林建设提提意见。
    太后回复说图纸已看过,比较满意,可按官家意见修改,自己待寝殿完全建好再去。官家倒是欣然前往,还带了几位皇子及随侍宫人同行,其中亦有蒖蒖。
    寝殿虽未完成,却已可看出几重院落、多层露台的格局比宫中殿阁更精妙,将南方园林与屋宇楼台相融,殿阁前后内外皆有花园,且四面墙均为格子门窗,夏天如须消暑纳凉,可将任意方位的门窗随心卸除,甚至可令四面皆通透,人若处亭内,兼观周围花景,一任清风携花香通行无阻地流连于阁中。冬季四壁可加两重格子窗,廊下还可悬几层帷幕,保暖亦无忧。
    置太后卧榻的寝阁外花园林泓设计得颇清雅,两壁绿植以竹为主,庭中将植一株苍松,园内铺白色卵石,点缀些许湖山石。林泓向皇帝介绍园中布局,又道:“竹林中不妨挂一些碎玉子,若风来疏竹,玉振声起,可怡情养性。”
    皇帝含笑道:“碎玉子风雅,听起来似乎不错。”又问身边人,“你们以为如何?”
    周围人大多附和道好,而蒖蒖意见不同:“碎玉子不好。太后年事渐高,若挂碎玉子,夜间恐怕易惊醒。”
    话音刚落赵皑即扬声赞道:“吴掌膳所言与我不谋而合。太后睡眠不稳,常受失眠之苦,这碎玉子挂不得。”
    皇帝亦感有理,让林泓不必挂了。赵皑见状更觉舒心,难得自己与蒖蒖意见一致,均反对林泓观点,还得到父亲支持。不由似笑非笑地深看林泓一眼,已然觉得自己赢了一局,面上虽什么都没说,心里却迤迤然朝林泓一拱手:“承让,承让……”
    林泓视若无睹。他身后跟着一位手捧纸笔随时记录众人意见的下属,此刻林泓回首看下属,淡淡吩咐他记上一笔:“吴掌膳表示,她不喜欢碎玉子。”
    他目光投向蒖蒖,没有流露与窃笑、冷笑、任何别有意味的笑相关的神情,气定神闲,目如秋水,然而这看似在陈述事实,无比寻常的一句话却令蒖蒖瞬间羞红了脸,低首略略后退,恨不得立即遁地消失。
    她当然不会忘记,当年在问樵驿独处那一晚,她与林泓曾相依相偎。她目眩神迷地接受他自她额头开始的吻,若不是屋外竹林中的碎玉子忽然坠地碎裂,只怕那日的缱绻还有甚于此。
    所以,“吴掌膳不喜欢碎玉子”其实是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一种含笑的揶揄。
    她有冲过去暴捶林泓的冲动,然而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她除了脸红什么都不能做。
    赵皑注意到蒖蒖神色有异,不免略感困惑:林泓只是让人记她一个意见而已,她为何这般羞赧?难道担心由此被载入史册?
    他再顾林泓,仔细打量,而林泓端雅的仪态一如既往地无懈可击,平湖无波的眼中看不出一丝端倪。
    他努力劝说自己那两人一切正常,不必想太多,自寻烦恼,但另一个理智的自己却总是冒个头出来质疑:那她脸红什么?你这局好像输了……
    关键是连输在何处都不知道。
    他瞬瞬目,决定不再细想,准备在午后的蹴鞠赛中全力以赴,赢得蒖蒖的关注。
    这场蹴鞠赛在聚景园一处修建好的球场上进行。太子一向不爱蹴鞠,就坐在球场一侧中间的席位上与父亲及林泓闲聊,二皇子赵皑与三皇子赵皓各带一队宗室及外戚子弟展开角逐。
    球场中央立着两根高约三丈的球门柱,上方球门直径为一尺,名为“风流眼”。开球后双方抢球、颠球、带球,最后得球一方传给队长,队长将球踢向风流眼,过者得一筹,比赛结束时进球多者为胜。
    赵皑常与殷瑅等人蹴鞠,技艺本就十分娴熟,此番与殷瑅配合默契,头、肩、胸、膝、足皆能接球,胜似闲庭信步。殷瑅得球传带后送至赵皑足下,赵皑奋力朝风流眼踢去,大多能中的。不消多时,得筹数已远超赵皓一队。赵皓面如死灰,越踢越泄气,其他队员也人心涣散,很快输掉了比赛。
    球场边围聚了许多内人,见赵皑英姿飒爽,不时发出阵阵喝彩声,比赛结束时更是涌至赵皑将要下场的方向,争睹胜者,高声呼唤着“二大王”,试图吸引他的注意。
    凤仙早早为赵皑备好了一壶她花了大半天工夫精心熬制的漉梨浆,守在他座席边上,见他归来即端着漉梨浆笑脸相迎。
    然而赵皑只是在座位上稍作停留,接过内侍递上的面巾拭了拭脸,即起身笑吟吟地朝蒖蒖走去,不待走近便扬声唤她:“蒖蒖,我踢得如何?”
    他甚至没有看一眼凤仙。
    凤仙端着漉梨浆,尚保持着看见他时呈出的笑容,僵立于原地。
    良久后,凤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远处笑着与蒖蒖攀谈的赵皑,默默端着漉梨浆走向湖边,准备找个没人留意之处把这糖水倒掉。
    走到湖岸边,发现近处柳树下坐着一个垂头丧气的人,背对着她,从身上所着的紫衫看来,应是刚才输掉比赛的赵皓一队的队员。
    凤仙不欲理他,正要转身离开,那人听见动静,回首看了过来。
    居然是赵皓,懒懒地抬起的眼中郁结着整个秋天所有的阴霾。
    赵皓黑黑瘦瘦地,从小容貌风度均不及太子与赵皑,又一向沉默寡言,虽然宫中宴集他也参加,但平平无奇的他若不说话,是很难被人留意到的。刚才赛后也是如此,内人们都去围观赵皑了,几乎无人发现他的存在,至于他何时来到湖边更是无人关心。
    四目相对,凤仙只好向他屈膝行礼,唤了声“三大王”。
    赵皓瞥了瞥凤仙端着的糖水,冷冷道:“走开,我不要。”
    凤仙霎时明白他误会了,以为自己是来给他送糖水的,心下不由暗笑,但他既这样说了,自己反而不便离开,遂径直走到他面前,搁下托盘,倒了一盏漉梨浆,双手奉至他眼前:“三大王,蹴鞠出汗多,赛后应尽快饮些汤水。这漉梨浆润肺解渴,此时饮下最好不过了。”
    赵皓看看她又看看漉梨浆,颇显犹豫。
    凤仙便对他微笑:“调糖水的梨膏是奴花了七八个时辰熬制的,也不知味道够不够好。还望大王赏面,稍加品尝,告诉奴滋味如何。”
    倒了也是白倒,不如给他喝,做个顺水人情吧。凤仙想。
    赵皓接过,先尝了一口,随即一饮而尽。
    “很好喝,比我阁中内人做的好。”他评价道,薄薄地朝她露出了点笑容。
    如今伺候他饮食的尚食局内人是唐璃,凤仙刚才看见她也两眼闪着光朝赵皑奔去唤“二大王”了。
    凤仙颇觉好笑,但也对赵皓生出一点恻隐之心。联想自己适才的遭遇,他们似乎倒算同为天涯沦落人了。
    “是二大王让你来的?”赵皓问。因兄弟俩常见面,他也记得凤仙,知道她是赵皑身边人。
    凤仙摇摇头:“奴自己来的,二大王不知道。”
    “你特意过来给我送糖水?”赵皓十分意外,“为什么?是怜悯我输了比赛么?”
    “哪里,”凤仙笑而否认,略一沉吟,旋即像下定决心一样告诉他,“奴知道大王文韬武略不逊于宫中任何人,区区蹴鞠,岂在话下。今日失利,只是见二大王兴致高,有意退让,不欲伤兄弟和气罢了。现下这里清静,奴才有幸请大王品尝我的糖水,所以赶快来了。若待下次大王获胜,恭维大王的人蜂拥而至,奴便挤也挤不进来了。”
    好话一句也是说,十句也是说,不如多说几句,让他开心开心。凤仙想着,又给赵皓盛了一盏糖水……用这壶糖水换一个亲王的好感,倒也不算浪费。
    赵皓听了这番话颇为动容,但倔强地别过头去,不让她看见他泛红的双眼。过了半晌,他才又开口:“可以告诉我你的闺名么?”
    “凤仙,”凤仙含笑答道,“凌凤仙。”
    这日夜间,蒖蒖一个人躺在床上,细细回想早晨的事。忆及碎玉子,深深的羞耻感扑面而来,倏地拉被子蒙住了脸……想着想着,又觉出一丝甜味,被子自头顶滑下,笑意浮上眼角眉梢,但心中随即浮现的是林泓那于无声处悄然戏谑的样子,爱恨交织之下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覆身向下,握拳对着床板一阵乱捶。
    满腹少女心事急欲找人诉说,蒖蒖首先便想到了凤仙。次日找到凤仙,拉至隐蔽处,蒖蒖便把离京至今的事一一告知凤仙,只略过与林泓几次较亲密的接触不提。
    凤仙听后问:“那你如今有何打算?准备向官家说明,请他赐婚么?”
    蒖蒖叹道:“不行。若我现在与官家说,他一定会认为我出宫找林老师是假公济私,只是为了与他相处……我倒罢了,就是担心会连累林老师,令官家误会他。”
    凤仙思忖一番,对蒖蒖道:“那你不如设法出宫,恢复自由身。如此,你想嫁什么人就可以按自己心意决定了。”
    自接到母亲噩耗以来,蒖蒖对宫廷已无甚留恋,早已想过出宫,怎奈此事看起来并不容易。
    “我打听过了,内人出宫通常有两种途径。”蒖蒖对凤仙道,“一是年纪大了,自请出宫嫁人或养老;一是不讨官家或服侍的贵人喜欢,被逐出宫,或在官家放内人出宫时被列入名单。”
    “第一种不适合你。”凤仙断然否决,“你才十八岁,以岁数大了的理由申请出宫,至少要年近三十才好开口吧?”
    蒖蒖点点头,又问:“第二种是否可行?”
    “被逐出宫就更不行了,犯错的内人多半会被送去做女道士。”凤仙道,“不过,若犯的错不算大,不会被论罪处罚,只是令主子不快,倒是有可能被列入出宫名单,全身而退。”
    蒖蒖黯然道:“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不知道什么样的错不会被论罪,但又能令官家或其他什么贵人不高兴到想让我出宫的地步。”
    “这个我们都再想想,”凤仙旋即叮嘱蒖蒖,“但日后你要注意,别伺候官家太尽心尽力,让他觉得离不开你……也要尽量避免再升职,官越大越难脱身……你看裴尚食,困在宫里几十年了都不得出去。”
    “哦,这个我问过她的。”蒖蒖道,“我听官家说过,若裴尚食想出宫养老,会赐她一所大宅子,丰厚的俸禄也可一直领下去。但裴尚食告诉我,她娘家已经没什么人了,她出了宫也是一人度日,倒不如留在宫中,人来人往的,还热闹些。”
    第二章 真话
    分派到各殿阁的尚食局女官内人们每五日会聚在一起,聆听裴尚食教诲,交流近期经验心得,讨论完职事,往往便进入了闲聊宫中新鲜趣闻轶事的时段。这日也不例外,待裴尚食讲课结束,身影消失在门外,庄绫子便眉飞色舞地与众女说:“你们听说了么?翰林医官院最近考试甄选提拔年轻医官,本来韩素问考了第一,但几位考官一合计,竟改了规则,硬加入一项‘医官评价’,让老太医们给考生们写评语,结果这一项韩素问成绩没第二名好,升从七品翰林医官的机会就这样没了。”
    韩素问落选的事蒖蒖之前也听说过,只是不知是何原因。他目前的头衔是“翰林医学”,从九品,虽然平时也被人尊称为医官,但实际属于医工。这次考试要从医工中提拔一位升为从七品的“翰林医官”,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御医了,所以韩素问为此认真准备了很久,白天频频出诊,夜晚秉烛苦读,对这职位志在必得,万万没料到,他会输在医官评价这一项。
    众内人纷纷叹惋,都说平时看韩素问待人挺好的,朋友又多,没想到这么不讨上司喜欢。
    不讨上司喜欢。
    蒖蒖迅速抓住了重点。她近来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不讨喜,令自己在下次官家放内人出宫时被列入名单,始终没个觉得可行的方案,忽然听到韩素问之事,顿时豁然开朗:原来韩素问就是不犯罪地不讨上司喜欢的人才呀!必须尽快去找他,请他介绍一下可以借鉴的经验。
    蒖蒖很快找了个请医官检验食材的由头,赶往翰林医官院。到达时韩素问不在,其他医工说他跟随邓太医出诊去了,不过应该快回来了,请蒖蒖稍候片刻。
    蒖蒖等了许久,仍不见他回来,便出了医官院大门,准备离开,不想正好看见韩素问与邓太医各提着一个木制医药箱,自外归来。
    蒖蒖忙疾步迎上。韩素问看见她很高兴,刚要打招呼,忽闻“咔”地一声响,侧首一看,见邓太医的医药箱提梁一端榫卯脱离,医药箱摇摇欲坠。
    韩素问立即伸手托住,邓太医迅速接过,也不顾提梁了,将整个箱子抱在怀中。
    邓太医年逾五旬,身材瘦小,抱着医药箱看上去相当吃力。韩素问便建议:“邓太医,我的箱子是上月发的,很新,不如换给你用吧,我用你的。”
    邓太医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妥不妥,我这箱子用了多年,腐朽不堪,怎能与你新的交换。”
    “没事,”韩素问笑道,“老箱子材质都是很好的,我带回去修一修,漆一漆,就跟新的一样。”
    言罢就热情地伸手去接邓太医的箱子:“你老人家一会儿又得去北大内出诊,这箱子一定得及时换了……”
    邓太医嗖地抱着箱子转向他够不着的方向,坚决推辞:“我箱子里东西太多了,你箱子装不下。”
    “不会。”韩素问提起自己箱子给他看,“我箱子长宽跟你的一样,还要比你的高一点呢,东西再多都能装下。”
    说着手又伸向邓太医的箱子,邓太医一壁连声称“不用”,一壁紧紧护住自己箱子不让韩素问碰。韩素问只当他是客气,下定决心要做这好事,便不容推辞地要去夺那老箱子。两人你来我往拉扯几个回合,邓太医手一滑,那箱子突然坠下,箱盖分离,里面的药物、器材、笔砚、处方笺散落一地。
    而两枚圆溜溜的银锭从中闪亮地跃出,在阳光下闪烁着雪白的光芒,一路欢快地滚着,直滚到蒖蒖足下才停下。
    韩素问瞬间安静了,盯着那两枚银锭看了许久,渐渐明白了邓太医不让自己碰他医药箱的原因。
    这十有八九是适才出诊的人家额外给他的谢礼,金额甚大,按理说翰林医官不应该收的。
    反应过来后,他立即奔至蒖蒖面前,从刚刚拾起银锭的蒖蒖手中接过银子,又跑回邓太医身边,双手奉还给他。
    而邓太医“哼”了一声,重重地一拂袖,银锭和医药箱都不要了,愤然离去。
    韩素问目送他远去,再看看跟过来的蒖蒖,露出了尴尬的笑。
    人才呀人才,这就是值得我上下求索,苦苦求教的人才!
    蒖蒖再次肯定了这个结论。
    “这种事,你没少干吧?”蒖蒖问韩素问。
    “唉……”韩素问惘然叹息,“也不知怎的,隔三岔五就出一桩,我明明都是想做好事的呀……”
    蒖蒖又问起医官考试之事:“你到底做了什么,竟然能让考官临时为你修改规则,联合老太医们一起把你刷下?”
    韩素问道:“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经同僚提示,我觉得跟我上次谢绝三大王赏赐有关……上次三大王偶感风寒,王太医带我去给他诊治。王太医诊断后让我给三大王刮痧,我刮完了三大王很满意,分别赏了王太医和我很多钱。我就推辞不收,说我们在翰林医官院做事,月俸已经远比民间医者诊金丰厚,每年衣裳用具又都不用自己花钱购买,再收贵人如此多赏钱怎能心安。三大王还是要赏,我一急,就说:‘我是来行医的,不是来讨赏的。’三大王只得作罢,连声夸我品性高洁……然后王太医也表示不能收赏钱,流着泪把手中的银子还了回去……”
    “你瞎说什么大实话。”蒖蒖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么义正辞严地当着王太医面谢绝赏钱,他又怎么有脸独自收下?流着泪退回银子,心里还不知怎么骂你呢。再回去告诉其他太医们,肯定很多人会觉得你是刻意在三大王面前表现,讥讽他们。”
    “可不是么……”韩素问黯然道:“当时我完全没想到这一层,只顾着把内心的想法如实说出来,没想到会得罪这么多人。”
    把内心的想法如实说出来……蒖蒖很快提炼出这条能得罪人的黄金法则。
    韩素问见她状若沉思,又好心叮嘱:“我这教训你可要记住了,在上司或贵人面前说话一定要委婉,凡事三思而后行。我这次只是没考上医官,但你可是在官家跟前做事,若稍有闪失,轻则遭冷遇,重则被放出宫,那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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