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录之前,令嘉其实心里排演过该怎样把控细节。
目若朗星英气逼人的覃飞是她心动的人,她该在彼此目光触碰的那一刻移开,状作无意看向其他地方,心跳的同时也演出元五大小姐的傲气。
但当镜头真的拍到她目光移开的那瞬间,呈现出的效果却稍微有了差别。
不对。
感觉不对。
尽管年轻少女恋爱的情态令嘉已经拟足,骄矜也出来了,但她移开的目光更像闪避,而非真情实感的娇羞。
令嘉和覃飞的对戏少了心动的张力。
这很致命,导演监制们之所以把男主叫回来,就是为了试试看他们之间有没有化学作用,男女主之间的张力火花对一部电影来说至关重要。
前面都很好,就是最后这几秒钟,可惜了。
何导不着痕迹在心里摇了摇头,他在本子上划了一下,又示意令嘉再演接下来几段。
临场拿到的剧本,也没人给她讲戏,不过接下来几段,令嘉的发挥对一个新人来说足够让人惊喜意外,各项处理都在水平线以上,但,如果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还不够让何润止放弃他心中原定的女主,选择冒险。
老人想了想,跟身边的工作人员交代几句,然后招手把令嘉叫过来,在大屏播放另外一位女演员常玥的试镜片段给她看。
常玥是以演技见长的新生代女演员,刚刚晋升一线,倘若没出意外,可以想见,在这部电影上映之后,她将牢牢坐稳新生代一线演员打头的位置。
她演的这段,是两人结婚第八年,战役大捷后军中传来消息,张伯卿驾驶战机与敌机同归于尽,坠毁后烧得只剩机架残骸。
满城欢庆,百姓敲锣打鼓欢迎军队凯旋,眼前的一幕与元五当年在黄浦江畔第一次对张伯卿心动的场景跨越时空达成重叠。
只是归来的军人里,没有了她的丈夫。
元五不知道张伯卿在飞机坠毁前已经跳伞,此时就在回城的队伍但中。
直到两人在街头隔着人海遥遥相逢——从撕心裂肺的平静到泪流满面的喜悦,常玥演绎的元五无可挑剔,她情绪转变流畅自然,每一处都精准恰当到毫厘,堪称一段完美的表演。
何润止直到大屏的影像播放结束才与令嘉说话,“我叫你回来试戏,是因为你的面孔里有元五、有那个时代的印记,但你的表演还不够,你的身心必须要和你的人物情绪完全统一,无论是哪方面,明白吗?”
他说,“你再演一次,就演她这段,令嘉,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打动我。”
何导给她十五分钟酝酿情绪。
令嘉捏台词的手冰凉到极致,心惶惶然,在刺目的打光灯下环视四周,有种游离在外的不真实感。
“令嘉。”伍哥一声把她唤回神,“算哥求你了,这回你无论如何要赢。”
周伍第一次这样正式地叫令嘉大名而不是妹妹,他收起以往的嬉皮笑脸,眼神错综复杂。
令嘉能听出他认真了。
捏紧a4纸,睫毛动了动,茫然问他,“我可以吗?”
她自己都不确定。
“不行也得行,你知不知道常玥是谁?”
“不知道,我没看过她的戏。”
周伍咬牙切齿,“这个人他妈的就是我前女友!”
然后接下来宝贵的五分钟准备时间,她一口气听完了少男周伍被渣的全过程。
简而言之就是五六年前,周伍还是个纯情煤二代的时候,被当时还没从电影学院毕业的常玥迷晕了,不仅给人买房买包,还倒腾家里不少钱投资给她弄了个项目做女主角,可惜常玥稍微有了知名度转投了其他大佬的怀抱,可怜的踮脚石周伍就这样被一脚蹬了。
千八百万真金白银打水漂,儿子也被这么个当代女陈世美弄得一蹶不振,周伍爹差点被气出好歹,好在周伍及时洗心革面,回归正途,老老实实找了份儿经纪人的工作定下来。
周伍说完才瞧见墙上的时钟才意识到,“完犊子……哥说多了吧,是不是耽误你记台词啦?瞧我,我这就闭嘴。”
“没,就那么几句词。”
令嘉被这么一打岔,好歹清醒过来了。
她把没用的台词抚平放到一边,目光落在光洁的瓷砖地板,肩膀微微塌下来。
她其实不是担心自己演不好这一段,因为这样的感情她切身体会过。沈之望走后的很多个夜晚,她无数次在梦境中觉得现实才是一场梦,只要成功入睡、重新醒来,一切阴霾就都会烟消云散。
他还站在楼下,耐心等候她梳妆打扮,然后两人在周末约会一整天。
将现实的情感完整借代到元五身上是很好的办法。
可是她很害怕,害怕剖开自己,害怕失去的痛苦像潘多拉的盒子、泄洪的闸门,一旦开启就再也合不上,而她不能放任自己沉浸在痛苦里,现实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也只能她去做。
十五分钟过后,镜头再对准令嘉。
这次她这次没有迟疑就入戏了。
这段戏从一开始感情就爆发得十分剧烈,元五收到了丈夫坠机的消息,那种天灵盖被击中瞬间的寂静太真实,直接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这一段从头到尾演了三分钟,看得那女编剧悄悄背过身抹眼泪。
令嘉却只是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接着演下一段,民众上街迎接军队回城。元五在人群中,从冷漠,麻木,到视线定住时,突然左顾右盼,因为一切来得太不真实,她想要确认是不是在做梦。
女人的眼睛凝固在张伯卿脸上,接着,她疾步穿越人群靠近,瞳孔在逐渐放大,直到站至他跟前,仰头小心翼翼触碰他的军功章、胡茬、脸颊,然后摘下他的军帽端详整脸,终于明白这不是错觉。
元五的唇角动了动,有许多话涌出来,但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千言万语最后只能一头扎进他怀里,声带失声也脱力,一下一下捶打他的胸膛。
镜头收录到她从覃飞肩膀后露出的那个眼神,直把所有人震了一震,没人能看着那样的一双眼睛不落泪。
这一段唯一的台词,因为令嘉失声没能念出来,但却没有人觉得这段表演有缺憾,相反,实在是出彩,细看每一帧截出来,画面神态表情都血肉丰满。
所有人却都能感同深受她灵魂中失而复得的快慰、颤抖。
女编剧擦着眼泪不禁感叹,“果然好演员都是老天生养的。”
如果未经打磨的钻胚已经足够夺目,那么毫无疑问,经过切割包装,它的光芒一定能惊艳所有人。
她的表现有目共睹,这一场结束,何导果然遵守承诺,直接让人跟周伍交涉,聊待遇签合同。
令嘉无心管这些,全权交给周伍处理。
人在会议室里,她干脆背靠墙在门外站着。
左侧过道有收拾器材的工作人员抬着箱子经过,两人大抵没注意到她,仍在小声议论。
“……常玥走时候那下巴扬的,她估计都以为这事儿板上钉钉了,现在没成,我估计有得闹呢。”
“又没说定,何导她也敢闹?”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呗,人家背后有人撑腰,投资都敲定了,拿不着女一,总要拿个其他的。”
第16章 chapter 16
从试镜现场出来已经晚上九点,整座城市被灯火点亮。
周伍满面春风在副驾驶坐了半天脚底下还飘飘然,他哼了会儿歌想起来,“诶,连妙,你掐我一把,别是哥在做梦吧?”
“您别演了,又不是角儿。”
连妙拍拍副驾驶,余光往令嘉身上撇了撇,示意他别得意忘形,多关注下自家艺人情绪。
令嘉仍在靠着车窗看外头。
周伍叹口气,回头劝令嘉,“妹妹,淘汰了五百多个人,第一部 戏就拿到四百万片酬,绝对是待遇丰厚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都能没个喜色呢,老天爷要是知道他这么追着给喂饭你还不快乐,下次他不给喂了咋办?”
拿到女主角当然值得庆祝,她这条路上起码迈出第一步了。
令嘉很想高兴起来,但这东西根本不受人控制,她感觉自己的情绪就像是被搅到浓稠得挤不出一点水分的浆糊,没有一点搅动的空隙,难受堵得要炸了。
勉强挤出的笑容,像是戴了副面具。
车子行经江畔主干道时,公司打来电话,通知周伍和连妙回去一趟。
毕竟拿下了这么重要的角色,估计高层要俩人回去开个会,安排安排,也问问情况。
晚间交通太堵,眼看时间来不及,令嘉主动提出来,“伍哥,妙妙姐,你们调头去公司吧,我就在这儿下了。”
“还是先把你送到家。”连妙不太放心。
“我打车回去也是一样的。”
令嘉坚持,微微扬了扬唇角,“你们时间不是来不及了吗,放心,我没事儿。”
只是才下车背过身,她的笑容便消弭了。
令嘉能在人前忍住没有失态,不仅是捍卫大小姐尊严,也因为她不想给一起工作的人带来负担和情绪压力。往常她明明都很好的控制住了自己,但今天先是接到那通来自伦敦的电话,然后又是试镜。
事实上,从最后那段戏开始,她便没能再从情绪的泥沼里爬出来。
—
这片区位于s市金融核心区,周边全是鳞次栉比的大厦,街道灯光璀璨,沿路的车流堵成长龙。
傅承致刚刚出席完一个亚太地区项目的紧急会议,至多一个小时后,他就得登机起飞回伦敦,早上八点整还有晨会,但显然眼前的交通情况不那么尽如人意。
黑沉沉的天快下雨了,车内的空气稍显潮湿闷热。
三分钟内,霍普已经抬手查看了五次手表。
“霍普,”傅承致的唤声,惊得他肩膀一颤,“摘下你的手表。”
霍普立马意识到自己的焦虑打扰到了傅承致工作,连忙照做,“sir,我很抱歉。”
时间延误确实令人心烦意乱,傅承致把视线从电脑移向窗外,眼睛还来不及休憩片刻,他的瞳孔突然聚焦,锁定了街边一道身影。
“那是令嘉吧?”
灯火通明的路灯和橱窗将路边照得很亮,他已然认定,但还是向一旁的助理确认。
“是的,您没认错。”
霍普也觉得惊讶,偌大的s市,令嘉竟然又一次被命运安排撞到老板眼皮子底下。
今天的令嘉跟上次在网球场活力十足的样子差别有点大,她换回了试镜前穿的白色香奈儿套装,踩着高跟鞋,妆容精致完整,像是刚从哪里参加完一场晚宴。
远方传来闷雷,闪电在大厦顶端盘旋,夏季的雨来的很快,豆大的雨往下砸,地面没两分钟就湿透了。
路人行色匆匆跑进商场避雨,她浑身都湿了,步伐却仍旧缓慢,失魂落魄地在街头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