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风平浪静了一上午,她都准备用午膳去了,小皇帝身边的人火急火燎来请她。
来人是个身宽体胖的公公,一脸菜色:“殿帅也太有脾气了些。”
宋隽心说自己脾气一贯是不错的,脸上倒还是关怀的神色:“是怎么了?”
那公公擦着额上的汗:“陛下发了怒,发落了好几个伺候的人,眼下说着要见殿帅,您一切小心。”
宋隽点点头,摸出块银子来,塞公公手里去了。
这公公叹口气,继续道:“听闻殿帅要回来,陛下已盼了两叁天了,昨日只让人来递了话,陛下已是不高兴,到底体贴着天色不早,殿帅又一路舟车劳顿,偏您今日还……您说说,陛下能不恼么。”
宋隽继续点头:“是我不好。”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十分无奈。
她昨天远道回来,帝王早给她递了信说先歇着,不必复命,谁想着这小子只是客气客气!
只是,宋隽叹口气。
也大约是自己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那人小时候喊她一声宋家姐姐,便真把他看成个乖巧体贴的弟弟了不成?!
说了几句,很快便到了帝王殿前头,宋隽在外头叩了头求见,里头咣啷一个茶盏丢了出来,泼了她半身滚烫茶水,白净的脖颈都烫红了。
周匝人吓懵了,宋隽倒还谦卑跪着:“陛下恕罪。”
江子期站在门边,冷脸看着她:“滚进来!”
宋隽拍拍衣裳,站起身来,顶着半身水进去。
她走进大殿里,瞥一眼皇帝的神色,很快又跪下告了一遍罪,左右就是把忠君爱国那一套拿出来,颠来倒去说个几遍,宋隽对这一套熟烂得很,说得极其流畅。
江子期的脸色却益发阴沉,宋隽嘴里的话说完,他手边的茶盏又砸了一个。
宋隽抬眼瞥过,匆匆又压下头去,心里反省了一番自己的语气,觉得说得还算诚恳,怎么就把这人惹恼成了这样子?
“都滚出去!”
满殿的人纷纷出去,门窗都紧闭着,周匝一片死寂。
宋隽眼角的余光却见江子期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她身边,捏着她下巴逼问:“宋隽,你跟赵徵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宋隽愣了愣。
泼在身上的茶水已经凉透了,自窗棂间透过一丝风来,吹得她半身发凉,江子期一手捏着她下巴,另一手蹭过她脖颈。
晨起时候赵徵在那一处留下的触感太强烈了些,江子期的手一抚上宋隽就反应了过来,侧过脸要躲开。
偏偏铅粉沾上了水,轻易便叫摩挲净了。
江子期冷着脸,按着那一处未消的红痕:“宋隽,你是怎么跟朕说的,还记得么?”
宋隽没答话。
小皇帝忽然蹲下来,贴得极近,宋隽沉着脸色,往后撤了身子:“陛下。”
江子期掐着她的下颌要她靠近自己,被宋隽抬手扣住了手腕。
她行伍出身,轻而易举便制住了养尊处优的小皇帝。
这样的行径愈发惹怒了江子期,他低吼:“怎么,宋隽,他碰得你,我便碰不得了么?”
宋隽抿着唇:“臣身上有水渍,不敢叫您碰。”
江子期脸色铁青,忽而叫她:“宋家姐姐。”
宋隽眼皮轻轻一眨。
“还记得老护国公说过什么吗?”宋隽抿紧唇,老护国公是她祖父的爵位,江子期登基的时候有叛军入城,他一把年纪披甲上阵,守城一夜。年纪轻轻的宋隽则在霜露里站了一夜,替江子期守最后一道门。
老爷子临走时嘱咐她,一定守好小皇帝。
那一夜漫长的很,满眼是火光,充耳是厮杀。
宋隽背贴着殿门,听那时候才十五岁的江子期轻轻叩门,含泪抽噎着问她:“宋家姐姐,护国公守得住吗?”
小孩子屈着指一下一下地叩在门上,隔着一层木板,叩在宋隽心头上。
那一年她十八岁,读过书握过剑杀过人,对祖父的抱负一知半解,对他为一块饼子拼杀上一辈子的举措无法理解,因父母亲人的死愤愤不平,却在那一夜里对着个小孩子哑着嗓子承诺。
“守得住的,陛下,我祖父守不住,还有我呢,宋家人在这里呢。”
后来那一夜终于过去,天色明朗,兵戈止息。
宋隽在城门前,亲自收殓了祖父的尸首。
他身上没有伤,是力竭而死,使了一辈子的刀卷了刃,却还紧握在手里。
宋隽愣了半晌,说:“记得。”
“替您守着呢,陛下。”她说:“宋家人替您守着这城门,九死不悔,只是臣有一点私心,想留一些个无关紧要的东西给自己,叫臣尚能随心所欲。”
江子期抬起另一只手,摸她脖子。
他手指冰凉,却已比她的长许多。那双手若抬起,轻易便能拢住她脖颈。
他在她颈间的抚摩也不是十五岁无所仰仗时候的依赖,而是一个二十岁的男人的挑弄。
他半蹲在她身前,慢条斯理地用一只手撩拨她。
“随心所欲。”江子期说:“阿隽,做朕的人,才是最能随心所欲的,有我纵容着你。”
宋隽终于忍无可忍,抬手按住他另一只手腕。
“陛下,臣永远会做您的臣子。”
宋隽依旧跪在地上,脸色铁青着,仰头看江子期:“臣说过了,若不合适,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除却做臣子,无论做什么,臣都不合适,也做不得。”
她后退了些,抬起头:“宋家旁的人都不在了,只剩下宋隽做您臣子,既然是做臣子的,那便没理由不替您守着这宫门。”
“也因为是做臣子,才替您守宫门。”
“你要挟我。”
江子期听出话外的意思,满眼的不可置信。
“臣不敢。”
宋隽腰背挺着,并不看江子期,慢慢说:“臣只是不愿心寒。”
江子期手里的茶盏又要扔出去,一眼撞上宋隽的眸光,一颗心缓缓坠下。
半晌,他轻叱:“你滚。”
宋隽恭恭敬敬地叩了头,拢一拢衣领,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