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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先系安全带。”
    “你先说!”
    梁昭手扶在方向盘,叹气,叹自己拗不过她,“为什么非要我跟他发生点什么呢?单纯想一个人回来看看你, 我们娘仨清净几天不行嘛?”
    切!哄小孩的话。梁女士才不信咧,“我还不晓得你。天要塌了都一个劲没事没事死不了的人,嘴上讲没事,腿却往我这里跑,那就是有什么!你老实说,是不是小顾欺负你了?别逼我直接打电话给他啊……”
    从车祸之后母女剖心起,梁女士就对姑娘的情绪与近况十分警觉。怕她再有什么瞒着家里,自己扛。
    寻常和街坊聊天,外人说小梁昭是个闷性子,梁瑛也会上前护短:知女莫若母。她其实不是闷,是热水瓶脾气,外头冷里间热。
    闷着不说也是怕亲近的人焦心她。
    猜测得到实锤。梁女士盯住姑娘的左手无名指,“你看看,还说没什么,戒指都摘了!”
    “行吧。”梁昭只好投诚,交代了背后因果,一五一十。
    其实她不说也是因为没想好,没想好以什么基调、什么角度。毕竟从婚姻伦理来看她确实吃亏了,和你夜夜生同衾的男人,心里保不齐和别的女人“死同穴”。可是梁昭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己的怨愤站不住脚。
    难道仅仅是作为妻子,来妒一个已故的“第三人”?
    倘若只是这样,那她大可以同顾岐安撕破脸,要求他停止接济秦母,甚至踹掉他。
    问题是现在的她酸楚比妒恨多。该怎么说才能更具象呢?就好比过去的一年半,他们是温吞的白开水,盛在婚姻这只杯子里,无功无过,也得过且过。徒然间,有茶叶泡进来了,涩涩地,搅和着他们。
    属于顾的那一半托起茶叶浮在水面,
    属于她的尽数沉在杯底。
    都没有法子逃脱,抑或是,水已经习惯在杯子里。
    唯有等到茶叶陈了、沉了,要么就一损俱损。
    “妈,这种感觉和当初得知顾铮不忠不一样。顾铮生二心之前,我就冥冥有预感了,这段婚姻走不到底。再联系他平日里的作风,爱上更年轻、更贴心的女人,我是半点不意外。只会悲哀,悲哀果然应了那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而这回吧,一来可能是捅破前全无征兆,二来也是,不确定这个男人在我心里占多少分量。我爱他嘛?还是只有夫妻恩义?
    又或者过日子过出了占有欲、排他性?”
    这点梁昭小时候就见识过。街坊里不乏那种无爱的包办婚姻,老夫老妻大半辈子了,除了不谈爱,基本也和常人没差。男人在牌桌上跟女搭子眉来眼去,女方立马追过来拧他耳朵了。
    但也并非是爱他,就是怕家散了,怕被屎粘上,也不肯她的私属品被人夺走。
    谁说只有男人有领地意识?
    这一年半来,梁女士的脾气收敛好多,闻言没咋呼反倒平心静气,“昭昭,我和你爸从小就教育你,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最最要紧。我听你说这番话,总结出来的,无非就是你迷茫了,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走。”
    “嗯。年轻有年轻的本钱,可以冒进意气,闪婚闪离没所谓;等沉淀下来,三十而立了,反倒事事露怯了。”
    “那不叫露怯,叫稳。”
    梁瑛举了两个例子:
    其一说她从前和谭主任吵架。最不可开交之际,也会狠话威胁,离罢离罢!这日子有什么过头?
    回头冷静想想,后悔了,“人在负气赌气的时候最蠢最笨,如果你以气话、气头上的想法来考量,只会得不偿失。
    凡夫俗子,九成九都是90%好,10%瑕疵。你爸就是,我也一样。难道我们要为这10%分开嘛?”
    其二就说那个追求她的爷叔。梁女士喊他老傅,“你妈我为什么不答应他?还不是我俩都上有老下有小,一把年纪了谈婚恋不比小年轻轻巧的。”
    “你能说我露怯嘛?你到弄堂里试试,说梁瑛胆小鬼。街坊们头一个跳出来不答应!”
    梁昭这下被逗笑了,“是是是,你女中豪杰,穆桂英,花木兰。”
    梁瑛下颌一扬,又拍拍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你看,戒指摘了,镯子倒忘了脱。说明什么?说明你潜意识里不想闹到那一步,但总要给小顾点颜色看看。”
    恍惚间,梁昭醍醐灌顶。
    “给颜色就给吧。你又是个没长嘴的,所以只能脱戒指、落跑到娘家咯。”
    梁女士说你这些伎俩全是我用烂了的,“我都不屑,嗐,你到底还是随我。撒气的法子都无师自通。”
    梁昭快快打住她,“够了。你好歹是谭主任惯的,气来气去都有他买账。”
    “你怎么知道,小顾不会买账?”
    车厢里,母女二人久久对视。
    梁昭:“算了吧。正因为知道他什么尿性,我这次回来也不全是赌气。更想留点时间空间,自己好好想想。”
    梁瑛不以为然,“自己想,然后呢?回去了照样长嘴不说?”
    “不是……”
    “无论想过,还是想离,想知道他对那个女人是否有残念,想他明白你的心思……这些全都建立在沟通之上呀。”
    到此,梁昭才开始自省,或许她确实低估了语言的力量。
    但梁女士也有底线。除非万不得已,传统来看还是不希望姑娘再离一次。找到停车位的时候,她说这样罢,正好我蹄髈就是买给你俩的,给小顾打电话,叫他来吃饭,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人死了还不消停!你放心,小顾来了,我绝对骂不死他的。”
    “别。”梁昭抬手叫停,“这事暂时犯不上长辈插手。或者,在你参与之前,我还是想先两个人调和。”
    “你别光说着好听。”
    “哎呀,晓得啦晓得啦。”
    二人前后下车。难得的母女时光,梁昭挽着妈妈的胳膊,旁敲侧击问她,“那个老傅还去跳舞哦?”
    一句话,让老小姐面上露出些夕阳红般的、红鸾星动般的颜色。但嘴上强硬,“嗯呐!他会扭得很呢!今朝跟这个扭明朝跟那个扭,个老克勒的样子。迟早有天闪了腰!”
    “了解这么清楚。在人家身上安摄像头了?”
    老小姐支支吾吾,叽叽歪歪。
    西落日头下,梁昭久违地心胸舒坦,嗟叹,“唉,看来我没长嘴也是梁家单传的。”
    梁瑛一把撒开她。没走几步,又主动黏乎回去,叮嘱梁昭,这几天住在这边,傅伯伯他们家或许会上门来拜年……
    “你想我怎么做?帮你当军师,僚机,还是前哨?”
    “滚。别太殷勤就行。”
    梁瑛说,无论如何,她依旧放不下谭主任。
    梁昭听后面上一滞,再笑笑,“别太殷勤是伐?那我擅长的。”
    —
    没成想,老傅何须她们娘俩殷勤,次日一早,他就领儿子上赶着来登门了。
    进门前先三分笑,茶叶鲜花阿胶糕,新年好,恭喜发财!
    梁瑛尴尬死了,这两年春节来家里走动的亲戚少,她都没置办多少干湿果。没的招待人家,好欠礼数,赶忙使唤梁昭,“去巷口的超市称几斤炒货来。”
    梁昭听话到门口穿鞋。
    老傅的儿子突然说:“我陪梁小姐一道罢!”
    *
    本来,吃了软钉子的某人是打算直接回家的。结果路上一通电话,科室又把他叫了回去。
    某闹市发生群殴事件。就近送来十几名伤员,春节期间,医院只能抓壮丁。顾岐安一路油门到底冲回去,几乎边跑边穿白大褂。急诊科简直炸了锅。
    担床上还有小孩,无辜被误伤,脑袋鲜血淋漓地,哭喊要妈妈。
    顾医生同他“嘘”,轻手轻脚查体,也哄慰他,“叔叔答应你,你只要乖乖配合做检查、治疗,明天,甚至今晚就能见到她。”
    小孩这才息了哭闹。
    然而连夜的手术过去,人还是没救过来。
    原本脑子里就有血块,一摔跤,急性硬膜下出血。下手术台还好好的,出清醒室又不行了。
    大过年地乐极生悲。家属在走廊哭得昏天黑地。
    顾岐安就站得远远地,背贴墙壁,手上反复缠着领带。从本科大四就开始训练的单结、滑结、外科结,……,练得再熟极而流,也有眼睁睁救不回人的时候。
    周琎迟一步更衣出来,见状拍拍他肩膀,“别看了。我早就麻木了。”
    顾岐安直起身子,错开肩上的手,“我又做不到,还瞎承诺什么。”
    “啥?”周琎没会意。
    “没什么。天都亮了,你怎么着?”某人抬臂看表,六点多一刻。他问周琎去不去吃早饭。
    “你请我就去。”
    “一天到晚打秋风有没有出息?”说是这么说,也没拒绝,请就请呗。
    结果周琎又反口,“算啦。我等下还要开车去苏州接人,接婷婷爸妈来上海,”婷婷是他未婚妻,口头上的。二人恋爱长跑也有三年许,是该提上日程了,“你有点不对劲啊,家里有的吃跑外面干嘛?”
    脱白大褂的人:“你管我?”
    “……大早上的,你吃枪药了!”
    二人一路打着嘴炮到车库。周琎忽而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到底是个矛盾体。不谈结婚吧,又嫌战线拉太长,不够真诚;谈了吧,又烦,车子房子聘礼一箩筐的事体。老实说我们这种工作性质,结不结的有差嘛?还不是照样通宵站岗,完了连早饭还得在外面解决?”
    顾岐安冷冷地,“你直接报我身份证号得了。”
    “别,我说的是普遍现象,不单指你一个。”
    坐进车里的人和周琎告别,等着发动机升温间,心里也在反刍。反刍他当初入围城究竟是什么心理。
    抛开所谓的歉疚、责任感,抛开为了拿结婚背书出国的私货,还有呢?
    好像只有,时辰到了,与其浑浑噩噩没个着落还不如趁早落定。更何况平心而论,的确没有比梁昭更合适的女人,乃至他觉得日后也不会再等到。
    当然,那是彼时的心态。
    就这么着在晨雾里驱着车,等顾岐安反应过来,却是不知怎地开到了梁昭娘家这里。
    车劈雾进了弄堂。迎面就见一双男女年纪约仿,有说有笑,男人绅士品格地怕女士拎东西太累,还关照她,给我拎罢!
    “不用了,谢谢。这点东西还是拎得动的。”
    紧接着又礼尚往来地互相客套。男人关心起女士太瘦,趁着过年多贴贴肥膘呀!
    “我是吃多少都不太长的体质。”
    “唉,那岂不是风一刮就倒?”
    说着,往前几步就要拐弯抄小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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