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余声披着牛仔外套上了街,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叼着袋牛奶,揣着兜闷头往工作室走。
街角的煎饼铺子里散发着诱人香气。一勺调制好的面糊糊浇在滚烫的转盘上,被推子仔细流畅地推平,打个鸡蛋摊好,看蒸汽呼呼地往上涌着,面糊滋滋地冒着泡,差不多翻个面,抹上辣酱,加好薄脆,再均匀地撒上葱花芝麻,两边卷过来,铲子咔哧咔哧地切一道折过去,一个香喷喷热乎乎的煎饼便出炉了,正适合做早饭。排队的有七八个年轻人,都在那看着手机等。末尾两个人在窃窃私语。
“唉,这孩子真可怜。”
“是啊,你说这孩子,亲生父母为找他疯了一个,dna匹配出来,养父母又死活不让他走,说是花了大价钱,走的话就要他还来,这才让他造孽哟……”
“嗐,该死的人贩子!”
柯余声行走如风,从队伍旁边一闪而过,面无表情。
网侦的任务已经办结,他的工作室还要继续营业。小晴的电动车在楼下停着,她应该已经在工作室了。
“早,老大!”孔蔚晴元气满满地打招呼。
“早。”柯余声貌似没什么心情,抬抬眼皮,应了一句,瘫到座位上摁开机器。
机智的孔蔚晴默默打开新闻热榜,秒懂了柯余声沉默的压抑从何而来,不过……作为一个高情商的知识青年,她也不好在现在多说什么,毕竟和老大过去的经历有关系。没有人能完全体会他人的感情,人类的悲伤并不是共通的。
没过一会儿,赖了好半天床的张皓月呼哧带喘地跑进来,头发都没来得及梳理。
“我我我我来了,呼,呼!”
“人到齐,开始吧。”柯余声冷着脸,随手把一张排得满满的任务单发到各人手机上。
这低气压,吓得张皓月靠着柜子喘气儿,举着手机的手还在抖。老大今儿这是怎么了!
“今天的活就这些,老韩要得急,抓紧干。我干完这些,到时候还有别的事……各干各的,自行下班就好。”柯余声今天没什么废话,突突几句完事儿,又埋头回到电脑前面,仿佛头顶顶着团乌云,正在噼里啪啦闪电下暴雨,让人不敢靠近。
孔蔚晴悄悄给张皓月发个微信,叫他今天千万别惹老大,并且推了几条新闻:《为见亲生父母,被拐少年对养父痛下杀手》《寻子十余年,爱子归来竟成杀人犯》诸如此类。
柯余声一直在关注各种拐骗的消息,俩人从加入工作室的那天就知道了。
“在我这得好好干的几件事:接的活,找的漏洞,还有日常的信息搜集。其他时间你们好好学,睡觉吃饭别耽误,工资绝对亏不了。”这日常的信息搜集,就是对拐卖信息的搜集。柯余声没和他们多解释,但老大的师父卓思飞可能参与拐卖,老大以狄巴格的身份多次提供拐卖线索这些事他们心里都明镜似的,拐卖这件事,对他已经不仅仅是雷区,简直就是坟头蹦迪罪大恶极五雷轰顶隔一百年都得掀棺材板的。
当然,打击拐卖这事确实做得好,他们也会绝对支持。
柯余声黑着脸,强行让自己投入到工作中,却总是焦躁地抓抓头,视线不时失焦,又是碰掉东西又是发呆愣神,似乎很难集中精神。
是啊,他这样可不仅仅是因为这些新闻。
这样下去,老大一整天都不对头,恐怕什么都干不了啊。
孔蔚晴叹口气,给柯余声倒了杯热茶过去。
“老大平常就很辛苦,状态不好就先放放,今天我俩多干点儿也成。”
“嗯。那什么……谢了。”柯余声接过茶,突然一怔,自嘲似的笑笑,“有时候习惯了用某些办法,倒忘了,还有正规一点的手段。没事,今天能在六点前搞定。”
他把满脑子混乱压下去,决定先仔细把手头的委托做好,晚上再约人出来。
孔蔚晴有点懵:老大是想到什么解法了?大概是……无心插柳吧?
“谢先生,晚上吃个饭,六点在万达,大屏幕对面的小吃城,有空吗?”
谢尽华回得倒快,也回得简单:“可以。”
柯余声欣慰地笑笑,把手机供起来放在旁边的支架上,装模作样地拜了两下,迅速沉浸到工作状态中。
谢尽华向来是约会中到得比较早的那个。
还有十五分钟。他抬头看着对面的大屏幕,心头猛地一阵抽搐。
万达的屏幕平时会放些服装广告,偶尔还有些公益广告和新闻,虽然没有声音,那巨大的屏幕带给人的震撼力依然很强。
“没找到,会继续找下去。我找不到,我闺女找,我弟弟找。我能走一步,我就得找,因为是我的儿子哦!每个父母都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啊。找不到我儿子,我就不剪头发!”满脸皱纹的中年人看起来五六十岁,满头脏兮兮的银发乱蓬蓬的,随便地扎在后面,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身后的几个男女也都神色悲戚,令人不忍直视。
苍白的字幕却像是血色与利刺,戳得人心脏生疼。偶尔抬头瞧两眼的路人匆匆而过,沉溺于与朋友欢聚的年轻人依旧谈笑风生,难得有人停下脚步,在乱流似的人群中定在原地,显得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谢尽华静静看着,看着新闻——或者说是纪录片——播了十几分钟,看着老老少少与一个个家庭的椎心泣血,撕心裂肺地吼叫,反应淡漠僵硬的孩子,悲伤,痛楚,迷惑,复杂而浓烈的感情交织着,指甲深深地掐入掌中,却跟感觉不到痛似的,就这么嵌在苍白的皮肤里,像是本该在其中生长的鳞片。
他昨天刚刚和便衣的同事拿下了火车站里的人贩。
文质彬彬的青年静立在流动的人群中,面色冷淡,那身剪裁得成熟大方的驼色风衣抵消他不少沉郁的气质,不失稳重,兼具活泼。
柯余声一眼就认出他,嘴角上扬,没说话,静静陪他看着大屏幕上的新闻,向来轻佻的神色像是被一阵阵的凉风冻结住,直到六点钟,新闻结束。
“十五年,不容易。”
“嗯。”一个十五年,两个十五年,人这一辈子,又有几个十五年?
“所以,什么事?”
“我要说的事,跟这个有关系。”柯余声指指大屏幕,目光严肃。
这人严肃起来的模样还挺让人……觉得靠谱。
“去我家说。”
两个人一拍即合,打包了两份盖饭回去。
“谢先生,一会给你分点儿肉。”
谢尽华眨眨眼,扯出个笑,道:“谢谢。”
谢尽华的家不远,在顶层的房间也不大,毕竟单身的人不需要大宅子,只需要能安身的放心的小窝。
“谢先生,开门见山,我想让你那边帮我查两个人。要不然我只能入侵人口局了。”
“你可别撞枪口。”谢尽华摇摇头,“具体说说。”
“是关于拐卖的事。”柯余声欲言又止,似乎在想这事儿应该怎么来说才有说服力。
谢尽华看他居然也会为难,突然反问回去:“狄巴格是你吧?”
柯余声挑挑眉毛,这事儿知道,就好说不少。
“什么时候发现的?”
“自从知道你黑了我手机后。之前只有狄巴格的链接最可疑,有可能植入恶意程序。可惜在我点击下载之后,服务器就关了。”
“那是怕被人找上门。抹去踪迹的反侦查,是我们黑客的必备技能。”柯余声笑嘻嘻地解释着,“我想让谢先生帮忙查的两个人,是我在暗网拍卖会上盯上的。”
“暗网拍卖会?”谢尽华不明所以。
“那里算是网络深渊,有个不成文的活动,每年定期开展国际拍卖会,拍卖的东西没有限制,包括人口,甚至占了其中的一半。在拍卖之前,匿名论坛会定时开放,指定专区可以发布商品信息,也有很容易暴露语言习惯与个人信息的水区,可以公开说明,讨价还价。”
“所以,你在水区得到了两个人贩子的信息?”
“谢先生,棒。”柯余声竖起大拇指,“称呼的话,一个叫梅姐,一个叫汐仔,根据亚洲送货,国内自提,还有照片中的植物反搜索、时间与环境光照情况……总之就是复杂的测算,初步经纬度定位应该是在咱们这片区域。他们要卖女孩子,打广告的时候提到了很多个人信息,不过还得核实,最好与打拐那边的嫌疑人名目对一下。”
“还有具体信息吗?”
“我可以让他们上钩。这个网站扒匿名很难,而通常人□□易是线上匿名沟通,用虚拟货币付定金,走线下,可能会用层层关系打掩护。掩护这边我可以想办法破,线下就得靠你们了,提前确认身份信息对追踪比较有利。”
谢尽华饶有趣味地看着柯余声,轻声问道:“为什么你会关注这方面。”
“有很多原因。”柯余声笑了笑,“想听我的故事?我的故事可多了去了。虽然你早就知道我大概是李闻雁的事实,不过我也有很多事一直藏着掖着呢。”
“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会对打拐这么上心。”
疑虑。
“一个是我可以。再一个,我当年的经历和被拐是类似的。”柯余声没有保留地说出口。
“讲讲。”
“既然谢先生感兴趣,我随便说说吧……吃吧,你先吃着,我讲着,两不耽误。你知道为什么我起名叫狄巴格?”柯余声戳戳盒饭,把自己的黑椒牛柳饭也打开,推给谢尽华。
谢尽华沉吟道:“唔,是因为debug?”
“对啦。那时候刚和飞哥学编程。我对debug的印象最深。轻轻点一下,就能找到我所有的警告与错误。如果我能有这么一双眼睛,能找到所有的bug,是不是可以修正一切,创造一个完美世界呢?”柯余声露出纯粹的清澈的目光,还像是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年在述说自己的理想,有点中二,却明亮极了,“事先声明,即使经历过那些,我也绝对不会像他们一样沉浸其中。因为我是想发现bug并创造世界的柯余声。谢先生,信我。”
谢尽华毫不犹豫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