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从北绕过文渊阁后廊,往上苑偏僻的西北角去了,两人你追我赶到一片木樨丛间,看看赶上了,那人几下穿梭,隐身在了灌木中。东方追过木樨丛时,眼角余光瞥见那高处栏杆侧站着个素衣之人。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夏虫低鸣。
东方缓缓走过去,借着黯淡的灯火月色,看见那长亭梁楣上写着三个篆字解语亭。待得他走进亭子里,便辨出那人背影,正是早上才见过的承锦。承锦默然凭栏,如遗世独立。她身侧灯柱上点着一盏宫灯,映得她淡绿色的衣裙偏白,却不是那个白衣人的服色。东方走到栏杆边时,承锦转头看了他一眼,却似乎并不吃惊。
东方四面看看,方才那白衣人已不见踪影,便道:公主怎不问我为何在此?
承锦轻声道:你自然有你的理由,我不必定要知道。
东方看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画衣,又道:更深露重,公主又何以一人在此?
只是想到早上说的五哥发狠,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东方慢慢走近她,觉得她说话甚是奇怪,他曾在这里发过狠么?
不,他曾在这里哭过。
啊?就算东方再稳重,也不能不对此好奇。他心下盘算要如何接她的话,承锦却已然接着说了下去。
那天是一个除夕,宫里通夜饮宴。那时我喂着一只猫叫团花。我抱着它和几个宫女在上苑看新制的彩灯。团花被爆竹声一吓,从我手里惊走了。我一路追着它跑,从那桂树丛中钻过来,就看见五哥一个人站在这解语亭里。
亭栏下只有一盏宫灯亮着,昏昏暗暗的,我看不清他在做什么,只看见远处的烟火不停地开落。我看他这般默默站着,肩膀却在微微发抖,就走上去,扯了他袖口问:五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五哥却像是忽然一惊,一把抓住我胳膊,我被他抓得惊叫起来。他看清是我,慢慢蹲下身,我才陡然看清他眼里的恨意和泪光。我一生都没有见过这样凌厉的恨,吓得哭了,伸手摸他的脸,哭着断续地说:五哥,你莫哭。他眼泪却一下子流了出来。我自己倒不哭了,只帮他擦眼泪。他蹲着不动,由我擦,我却怎么也擦不gān。承锦说着,幽幽地叹了口气。
等到跟我的宫女找来了,五哥立刻变了神qíng,狠狠训斥她们不照看好我。后来我听老嬷嬷说,那夜父皇往西山祈岁,文妃便突然bào病薨逝了。文妃,就是五哥和皇兄的母亲。
那年才一过年,五哥便执意要到军中去,从塞北到南疆,从西域到东夷,都说他打起仗来不要命。我知道,他不喜欢回京城来。但是他每次回来都专来看我,送我些天南地北的玩意儿。只是只是我很少很少见得着他了。承锦语声温柔如梦幻,似能促人入眠。
东方猛然一省,从她语调中挣出来,一把扣住她手腕,只觉她脉息细滑,仿若游丝。当下不及多想,一掌抵上她背心灵台xué,内力源源输入。承锦受他内力一激,立时昏了过去。东方便肩负了她,跃过层栏,辨清方向,提气离开了上苑。
*
夜已深沉,承锦寝宫那起杂役的小丫头们早已各自睡了。承锦的大丫鬟摇弦仍守着内殿,暗忖承锦说是去散散步便回,为何这时还不见人影。她望望门首转身挑那灯心,忽觉右腰上一麻,想回头却觉脖颈不听使唤,手脚僵直,竟站住不能动了,眼睁睁看着一个青衣长衫的男人从前面走过,把公主抱到了chuáng榻上放下。
摇弦不由得作势尖叫起来,可惜却没听见声音。那男子转过身来,摇弦只觉忽然间一室华彩,随他那一笑,满堂明亮起来。心里本来惊慌害怕,现下却突然奇怪的不怕了。那人一脸和善,走近她身边温文尔雅地拱手笑道:请问姑娘这里可是十三公主的寝殿,若是,请姑娘眨一下眼;若不是,劳烦姑娘眨两下。摇弦犹豫了片刻,才把瞪着的眼睛眨了一下。
那人仍是温柔地笑:我并非歹人,是你主子的朋友。她现下中了迷药,正被我遇见,所以送她回来。我解开你xué道,还请姑娘不要惊叫好么?摇弦稍微转过一点神来,连忙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只觉他衣袖晃了一晃,自己全身一软,便向灯架扶去,总算站稳。摇弦并未惊叫,她也不知道自己就算想惊叫也快不过他再出手封她xué道,只怯怯地开口:你公主她怎么了?
东方见她并未吓着,还记挂着承锦,正要开口,承锦在chuáng上嘤咛一声,醒了转来。摇弦绕开东方奔到她chuáng前,东方也随过去。承锦迷蒙地睁眼,微愣,迟疑道:我怎么在这里?一眼看见东方:你怎么在这里?!
东方笑道:且不忙说我们怎么在这里,敢问公主本是在哪里?
我我明明记得我在上苑,就在桂园西边的解语亭啊。
然后呢?
然后像是像是有一阵木樨香飘过来,后来人就有些昏沉。
你中了迷药了。这种迷药会乱人心智,使人放纵于qíng感,喜怒哀乐都不能自抑。久之会心神大乱,形同疯癫。东方轻声道。
承锦听他说放纵于qíng感,恍惚记得在解语亭的事,脸色有些发红:我我都说了些什么?
东方注视她良久,忽然一笑:没什么,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已经过去了就不必提了。
承锦仍是半撑在chuáng头,脸色绯红,置若罔闻,只盯着他问:我都说什么了?东方看她样子,已是要哭了。
她方才在解语亭里说到承铎时,神qíng温柔凄楚,东方如何不解得。心中虽然震惊,只是转念想:她那个五哥原本太过出色。她又是年轻女孩子,心xing未定,未必就是存了这个心思。今日受那迷药一激,难免太过,偏被我撞破,定然十分难堪。若是我一味支吾,反将她引到这心思上,倒成了一桩心病了。
东方便蹲下身,握了她手,正色道:你说的没有什么不好。世上的人护爱彼此,原是很难得的真切,并不与其他任何事相关。我也有一个妹妹,是我唯一的亲人。公主若肯屈尊纡贵,我还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他说得十分诚恳。
承锦觉得他掌心的温热传到她手上,也勉力笑了一笑,道:是,上次见过的。
东方笑着点点头:不错。公主今天想是运程不佳才碰巧中了那迷药,好在并无大碍,幸而又碰巧让我遇见了,不然站在那凉亭里只怕着了凉了。
又,碰巧承锦觉得这人真是可恶极了,他无论说着多么正经的话,肚子里都必定在讥笑她。不幸的是,每次她都无力还手。承锦此时也顾不得体统,早就丢脸到家了,手肘一软倒在枕上,拉过被子蒙了头,凄然道:摇弦,送他出去。
东方莞尔一笑,转身往殿外去了。摇弦跟着过去,一转出门就不见了东方的身影。她心中大叫:我的妈呀,他是人是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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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回到西街的院子里,天边已渐渐亮了,明姬也还没睡。他四下打量了一遍,心里渐渐有了眉目。那白衣人被他追到解语亭,正巧承锦也在那里,便对承锦下了迷药,让她绊住自己正好脱身。只是他为什么要来窥视这新搬来的院子呢?那种迷药能短时致人心智迷乱,东方倒从未听说过。
今天正是十旬假日,待到天色清明时,东方便出门往城南去。他走到水镜的茅舍门前,太阳已渐渐起来,一个小孩正把一捆捆的书解开来摊在院子里晒。他隔着竹篱笆看见东方,雀跃地跳起来叫道:先生!一路奔出来拉了东方的手。
正是那个回京路上捡来的钉子。东方笑着拉了他进院里,问他:师傅早起了吧?
起了,在后院晨修。
东方道:我找他有点事儿,回头再跟你说话。
他穿过屋侧径直到了后院,水镜闭目坐在金银花架下的蒲团上,见东方过来,吐纳换气,望着他道:什么事?东方便向那青石地上盘膝坐了,道:弟子近日遇见一件奇事想要请教。师傅可知道有什么迷药可以使人放任心智,喜怒难抑,继而形同疯癫的?
迷药?水镜沉吟道,十五年前我在西域云游,知道高昌国皇室之中有一种药,可使人在两年内渐渐心智迷乱,纵qíng极yù。但是无人知道这药是怎么炼制的,竟能让一粒丸药的药xing在两年内慢慢释出。这世上只有高昌皇族才知道这炼药之法。
高昌皇族要这样的药来做什么?
你有所不知。高昌境内有许多罕见的珍奇药材,高昌人都善于使药。在他们那里,巫师既是医生。高昌皇族的祖上正是巫医,他们一族是这世上最高明的药术师,能炼出匪夷所思的药来。世上最jīng深的药理都在皇室秘藏之中。我曾经在高昌漫游近两年,仅仅是一两页残片都能让人受益匪浅。
水镜说着的时候,神色流露出一种真正的赞扬和兴趣。他一改先前淡淡的口吻,微侧转了身对东方道:我只见识过一回皇家的真药。那是一种用来赐死贵族的丸药,可使人死如生,不像寻常鸩毒让人面目可怖。你根本看不出来那是一个死人。然而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中原极不起眼的蛇舌糙竟然可以解掉它的毒。
东方听了也奇道:蛇舌糙xing寒,原本可以清毒去热。只是致命剧毒,似乎不能相制。
正是,高昌皇族诸多药理玄妙难得,令人百思不解。水镜喟叹道。
可是七年前,高昌被索落尔汗灭国屠城,这些秘药是否就流入民间了?东方问。
水镜摇头道:不。索落尔汗极恨高昌王,穷尽国力也要屠灭高昌。我朝太祖皇帝起兵争天下时,曾派使向高昌借兵;后来高昌王被索落尔攻伐,自知不保,便想把小女儿送给当今皇上为妃。只是还没来得及,就国破身死了。
东方疑道:既然高昌曾借兵与先帝,高昌王可以直接向我朝求援,又何必送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