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铎看着那鹰,心里隐隐有什么微弱的关联,然而细想又想不起来。莫非见过这两只鹰?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他定定地看着,连店小二上菜都仿若不觉。菜很快上来了,哲义用银针试了,承铎才转了头来,提起筷子。
只吃了一筷子,他又顿住了。细细嚼去,哲义吃出了紫姜的味道,绿豆芽的味道,以及豆腐皮的味道。承铎却吃出了经过改良的茶茶的味道。他啪地把筷子一放,直接喊人。店小二忙从另一桌过来,爷有什么吩咐?
你们这儿的菜不错,我府上想请客,把你们厨子借我使两天。承铎道。
店小二一听忙道:哎,爷,这我可做不了主,我请我们东家出来跟您谈吧。
行,你请他来吧。
店小二转入后堂不一会儿,出来一个虬髯大汉。他一见承铎和哲义微不可察地愣了一愣,随即又眼神锋利地扫了二人一眼。待他再看过来时,就换成了一个笑容,上前道:听说客官要借我店中的厨子?
承铎点点头,是,银子好商量,借我使两天。
那虬髯大汉点点头,仰头叫道:小二,去把老莫请出来。他头一抬,迎上外面的日光,便见着眼睛的颜色不是纯正的黑,反带着墨绿色。他见承铎盯着他的眼睛,反而浮出一丝冷笑,客官府上在何处?
不远,平遥镇西南三十里,就在淄原边上。承铎毫不隐瞒地把东方从前住的地方供了出来。
那边多是些农人啊?
没错,就是农户。你是哪里人?
那店主冷冷道:西域人氏,流落至此。
多久了?这人汉语说得不生不熟。
去年到的这里。那人直勾勾地盯着承铎。
此时后堂的门帘一挑,一个中年矮胖子,系着一条油花麻渍的围裙出来,东家,你找我?
嗯,这就是我店里的主厨。那虬髯大汉对承铎道。
承铎点点头,过两天我叫人来请你。
承铎不说价钱,那店主也不问价钱,只应道:好,您慢用。招了那个主厨自进去里间了。
承铎不动声色地重新拿了筷子吃那一盘菜。还是在王府的时候,他故意要为难茶茶,然而茶茶灵光一现,便做了这么一个菜来应付他。他虽默默地吃着,眼角余光却扫着四周动静。
不一会前门上摸过来一个尖嘴猴腮的小混混,额角一道刀疤,一双三角吊梢眼,眼珠子一转,倒愈显得鬼祟。他四下看了看大堂的食客,期期艾艾地往承铎这边来,犹豫着朝哲义对面一坐,却对承铎道:这位爷莫不是军旅寂寞,出来寻些野味?
承铎头也不抬,你怎知我从军中来?
您这么一坐,腰直肩正,腿不会翘着,袖子不会卷着,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只有行伍之人才有如此架势。
你倒是有些眼力。
那人拿出一个小铁盒子,对着承铎就要打开。哲义一下站起来,惟恐他盒子里有什么暗器。承铎却仍然坐着不动,只停了筷子放下碗看着他。那人嘿嘿一笑,军爷倒有些胆色。手里的铁盒子打开来,里面放了几粒乌黑的药丸,您要不要这个?
这是什么?
大力金刚丸,让男人省事,让女人不省人事。
哲义险些笑了出来,隔座的客人有听到的,也笑得咳的咳,呛的呛,都看着这边。
承铎却面不改色,反问道:你看我需要么?
军爷虽然龙jīng虎猛,但是人力有时而穷话没说完,那店主却出来看见了这个尖脸汉子,将手上抹布一挥,道:阿彪,你这臭小子又来扰我的客人。说着就赶过来,那尖脸汉子绕着承铎一闪,似要躲避,转到承铎右边。
店主已追到承铎左边,出乎预料地,店主与那尖脸汉子同时出手,一人一边去擒承铎。饶是承铎应变神速,也猝不及防,身形一侧,面向那店主一脚踢去,右手穿过肋下反到背后,刚好捉住那尖脸汉子的手。
趁着哲义攻向那店主,承铎手上像长了眼睛将那尖脸汉子双手一叠,按到桌上,一筷子钉了上去。那人下意识得一挣,杀猪一样地叫了起来。其余那两三个食客一见打架,早已飞快地溜了。
承铎叱开哲义,一掌劈向那店主。店主反掌相迎,身法不乱,一招一式都极有章法,但分辨不出是何来路。两人堪堪拆得二三十招,承铎变掌为拳,气势陡增,一招之后,店主已落了下乘,勉力招架。
又对了十余招,听得内室的门前叫道:沙诺里,沙诺里。那店主如鹰一般向后掠开,站住。承铎也住了手,转头望去,见一个中年妇人,着一身绛衣,站在门前,对那店主唧里呱啦唧里呱啦,低声说了一通话。承铎一个字也没听懂。
那店主人迟疑了一下,收了势,望向承铎的眼神有愤恨有怀疑有杀机,却一言不发地往里走。承铎向前一拦,直接问:她在哪里?店主站住,傲然看向承铎:她是谁?谁是她?
承铎道:高昌王的小女儿。
店主冷笑道:你既知道她是高昌的公主,还敢欺rǔ她?!
承铎也动了怒,仿佛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却被别人指手画脚:我欺没欺rǔ她,你怎不问问她?!
那绛衣妇人止住两人的争吵,对沙诺里道:你先进去吧,这位先生也进来吧。阿彪,关门。那尖脸汉子大叫道:大嫂,我的手!
哲义手一扬,拔掉了筷子,尖脸汉子忙收回手,血汩汩地冒出来。他一言不发地关上店门,捂着手钻进后堂去了。承铎随着店主默然地穿过后堂,又从店铺后门出去。承铎明知这人十分地不待见自己,然而此刻他也顾不得要把他带去哪里,只紧紧跟在他后面。两人又走过几条偏街,到了一个铁匠铺里。
那虬髯店主手一招,便有铁匠铺的学徒牵了一匹马来。他回身指了哲义道:他,不能去。
承铎也不犹豫,对哲义一挥手,你先回去。
哲义犹豫了一下,只得应道:主子多加小心。
虬髯店主已跃上马骑了前去,承铎也紧随其后,留下哲义独个站在铁匠铺门口。那虬髯店主一路崎岖地策马小跑,承铎也一语不发地记着路线。翻过几道山塬,进到一个山坳里,越走越深,竟渐渐露出一座营寨的模样。
承铎断没想到在这燕州边境的山坳里会藏着一支队伍。他一眼看去,这片营地若要住人,也大约能住上近千人。这个数目已然不小,又怎么能藏得住,钱粮马匹从哪里来,地方官府也没有任何报备。且安营扎寨需得依山傍水,在这样的山坳里虽然隐蔽,却如瓮中之鳖,除非另有退路。
不多时,他们来到营门前,四个守卫拉开了十几根横木筑的大门。虬髯大汉当先进去,哨卫就大声道:当家的回来了!营子里顿时人声一振,人都围了过来。虬髯大汉回看了承铎一眼,见他全无惧色,将手一举,今天没什么事,散了吧。人丛应了一声,却大多看着承铎,不知他是何人。
承铎打量这些人,都是百姓服装,大约多是燕云边民。虬髯大汉下了马。承铎也下了马,将马缰jiāo给旁人,便又跟着他向中间那间大木屋去。一路有cao练的人马,即使以承铎的眼光来看,这营寨的安排也算得进退有据,些微地方还与自己的大营有些相似。
虬髯大汉先在那大木屋门上叩了三叩,里面一人低低道:进来。承铎听得这个声音,反而站住了。那虬髯大汉推开门,里面燃着炭火,昏昏暗暗间只有一个窈窕的背影裹着头巾背对着门,立在火前。
虬髯大汉走到那人身边,附耳说了两句。那人猛然回过头来,头巾滑下她的头发,露出她秀丽的轮廓和惊讶的神色。承铎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只因他从未觉得茶茶如此陌生。
半晌,茶茶缓缓走到门口,斟酌着要说话时,承铎先开了口:找着解药了么?
他这样一问,茶茶也终于找着了回话的方向,点点头:找着了,沙诺里带得有高昌的药,里面有我要配的药材。再有四五个时辰差不多药就炼好了。她回顾那个虬髯大汉,他是我父王的侍卫长。茶茶回头时,沙诺里对她躬了躬身。
茶茶道:你看着炉火,盘子里的香烧完了就叫我。沙诺里应了声是。茶茶便走下那木台阶,沿着房子往后面去。像客人跟着主人,承铎便也随她缓缓行去。茶茶默然片刻,轻声道:索落尔杀了高昌所有的皇族,只留下我。
她站住,风牵起一缕头发。茶茶理顺那缕发丝,沙诺里知道我还活着,就一直设法想救我。前后救过我八次,总是不成功,自己好几次险些丧命。去年我到了你营里,他又追到燕州。
可见他十分没用!承铎不愠不火吐出这么一句。
茶茶浅浅一笑,他养了两只鹰,你看见的。他每天都把它们放出去好让我看到,知道他还未远离,终会救我出去,叫我千万不要轻生。后来我跟你回燕州,可以和哲义到镇上买东西,才跟他见着了面。
她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放眼营中,这些都是燕云二州的人,因为战乱,流离失所,所以聚集在此。她说到这里,柔柔地止住,眼神在暮色下看不出是深邃还是平静,或者兼而有之。
这不是那个承铎可以把握的茶茶,让他觉得莫名的失落。仿佛那些举手投足的亲昵,缠绵辗转的夜都是假的,是梦幻,一触既碎。他其实无法平静,然而却不能不平静。承铎转过头去,望着初点的灯火,一语不发。
茶茶原本以为他要问点什么,他却不说话。茶茶说:回屋里去吧,外面怪冷的。她指尖拂过承铎的手背,似是牵引,又似是挣脱。承铎沉声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茶茶望他一眼,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她牵起裙裾,转身一步步往那大木屋走去,走到门首又看了承铎一眼,见他站在角落里,一身清寒,神容冷淡,茶茶没来由地有些心疼。步上那台阶时,只觉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的样子覆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