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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凤翔点点头,好,慢走。
    小白脸转身下楼,苏离离一脸遗憾,望着欠钱君道:呃,不该走的又走了!言下之意,还有该走的。那人横眉冷对,重重哼了一声,起身对祁凤翔道:我也走了,说定的事我且去办,有什么事你再给我说。
    祁凤翔礼貌周到地点头,好,有劳。
    欠钱君转身一走,苏离离立刻转向祁凤翔,怪道:诶我又不是说他。正对上祁凤翔那双秋水含qíng的眼睛,他不愠不火地笑道:你不是说他,那是在说我了?
    此人比那哼哈二将难缠!苏离离虽没有大学识,却知道人分君子小人。小人自是不好,君子有时也太过迂腐,遇着小人往往还要吃亏。故而君子的德行是必备的,小人的手段也不可少。这位祁三公子仿佛深谙此道。
    苏离离讪笑道:祁兄误会了,实在误会。
    祁凤翔淡笑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们听了你的话会走?
    分明是苏离离要赶这三人走,怎么反过来像是两合伙人赶走了哼哈二将。苏离离立刻觉得不大对,如今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虽在这食客济济一堂的地方坐着,还是觉得有种危险暗中袭来。
    她思索片刻,答道:这两人一看就是世家子弟,哪里受得别人半点言语。他们又不大瞧得上我这样粗鄙的市井女子,大约觉得对着我吃饭大煞风景,所以就走了。祁公子你也不必勉qiáng。
    祁凤翔听她说得诚恳,善解人意地解道:我一点也不勉qiáng。
    苏离离愈加诚恳道:你的朋友都走了,你吃不高兴;我的朋友又没回来,我也吃不高兴。不如你到明月楼找个姑娘小倌什么的喝两杯,水旱通吃去吧。苏离离既对这水旱通只一知半解,用起来也自然没羞没臊。
    祁凤翔听了也不怒,竟当真想了想,认真道:我不喜欢小倌,只喜欢姑娘。
    苏离离差点喷了茶,左右一看,见没人注意他们,才反过来瞪着他。
    祁凤翔又道:既然你我的朋友都不在,不妨我们jiāo个朋友,吃饭赏景也是雅事。
    苏离离连忙道:好好。祁公子既然想和我做朋友,就本着一颗朋友的心,帮我个忙吧。我委实不愿和你一起吃饭,这桌也是我先来,你还是走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啊。说完见他脸色有点沉,又连忙道:你刚才说做朋友的,可不能生气,就当帮朋友我一个忙吧。
    祁凤翔被她这无赖又歪理的话噎了一噎,反而笑道:好吧,这个忙我帮了,既是朋友,改日再叙吧。说着站起来要走。
    苏离离连忙叫道:祁公子。
    嗯?他回身。
    那个你刚才说你请客苏离离无耻地笑。
    祁凤翔额角的青筋跳了一跳,默然片刻,摸出一张百两银票,按在桌上,笑得极其勉qiáng,找零的银子我回头找你要。
    苏离离债多不愁,你既盯上了我,我也不怕你找,欣然收下,道一声慢走,大叫店家上菜。
    祁凤翔步出扶归楼来,远望城郭,忽然觉得好笑,自己竟然被个无赖小女子讹了一笔,还被赶得灰头土脸。他走下店门台阶,右首目光一瞥,寒气bī来。木头站在大道上,目如寒星,眉似刀裁,冷眼看着他。晚风牵起他衣角,低低地飘飞。
    祁凤翔负手而立,也兀自回看着他。半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低声笑道:江秋镝,你还没死啊?
    木头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个名字是个陌生人的,只在一个遥远的时代存在过。半晌冷冷开口,却只简捷道:不要招惹她。说罢,径自往楼上去。越过祁凤翔身侧时,祁凤翔忽然出掌,半途变掌为爪,探向他肩井xué。
    木头斜肩一闪,避开他手,一指点向膻中要xué。两人须臾jiāo了十余招,祁凤翔一跃退开,笑得如同嗅到猎物的猛shòu,三年不见,险些没认出你来,坏脾气不改,功夫倒没落下。
    木头收手,动静自如,仍是冷然道:你打不过我。布衣和风,却身姿挺拔,隐然有分庭抗礼之势。
    祁凤翔赞许道:不错,当初能和你打个平手,现在确实不是你对手。
    那就记住我说的话。木头说完,衣裾一拂,转身上楼。
    祁凤翔叫道:我再约你说话!木头置若罔闻,径直迈步登楼。祁凤翔看着他身影消失,有些欣赏,有些怅然,转看夜色下远远的城墙,起伏着温润的曲线,像亘古变跌的轨迹,兴亡盛衰的倾诉。
    三年前幽州校练场上,幽燕兵马节度使祁焕臣将一袭紫金菱纹绦挂在军营高台之上,对客访的临江王笑道:今日且看我军中良将争锋。那年,祁凤翔二十岁,已是右军总领,当先向前,快意拼斗,直打到高台之下。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忽然从中杀出,招招jīng妙,料他先机,竟是平生少见的敌手。足足战了大半个时辰,将一幅菱纹绦从中撕裂,各执一半,满场喝彩。祁凤翔将半幅绣缎献上祁焕臣道:孩儿不才,父帅见谅。
    祁焕臣却看着那个平分秋色的少年,对临江王道:令郎实是龙驹凤雏,假以时日,才略定在翔儿之上。
    临江王拈须,笑得慈蔼,道:元帅过誉了。
    江秋镝雕弓宝马,意气风发,却内敛收涵,只将绣锦往案上一放,默立在旁。
    彼时两相打量,心生相惜之慨。
    半年之后,临江王被论谋反,实是被bī反。几路诸侯奉着皇命征讨,顷刻楼塌屋坍,一朝权势付之东流,败北陨命。幽州负手观战,听闻败绩,祁焕臣淡淡一叹,临江王早知今日之殇,何必当初入这俗世。
    祁凤翔却蓦然想起那个夺去他半幅紫金菱纹绦,眼睛明亮得直指人心的江秋镝。
    不想三年之后,却见他穿着寻常布衣,坐在市井酒楼,手无寸铁,身无片金。再见之下,祁凤翔不禁有些壮志雄心的激昂与天地倾覆的沧桑混杂在心里。静立良久,摇头笑道:这孩子,我要打过你,不必非要亲自动手嘛。
    苏离离的一桌子菜端上桌时,木头也坐了回来,见状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多?
    苏离离筷子一齐,道:刚才那个请的客,吃不完打包,省了我这两天做饭。
    木头不动筷子,你怎么认识他的?
    苏离离下意识狡辩,谁说我认识他了狡辩不过时结巴道:好吧,我认识,就是上次定陵招来的鬼。一面说着,一面夹了一块脆藕芋泥做的素炒腿ròu,放到木头碗里。
    木头望着那腿不像腿,ròu不像ròu的东西,继续皱眉道:祁凤翔是幽州守将祁焕臣的第三子,才略比他父兄都要高。更可怕的是心机深沉,手段狠辣。
    苏离离道:这个像骨头的是莲藕切成细条子,外面卷了芋泥炸的,看着像jī腿。你要是喜欢吃,我也能做。
    木头仍然不吃,数落她道:什么人不好惹,你去惹他!回头骨头渣子都别想剩下。
    苏离离轻轻搁下筷子,默然半晌,似疲倦地说:木头,我们不说这个好么?今天我生日,陪我好好吃顿饭。
    木头望着她沉默片刻,道声好,伸手握了白瓷酒壶,将二钱的酒杯倒满八分,苏离离举起杯来仰头喝尽。木头用筷子夹了那芋香素腿ròu默默地吃。
    苏离离端着杯子,一手支肘撑着头,仿佛已有几分酩酊,望着他微笑道:我许多年没有这样过生日了,有这么多好吃的,有真正待我好的人陪着我。
    她说得伤感,木头却抬头笑道:是挺好吃的,你只怕做不到这么好吃。
    苏离离也不放任自己感伤,便夹了一筷道:那我也尝尝。
    两人鼓起意兴,将每样菜尝了尝。苏离离一杯杯抿着,喝得高兴,跟木头说些坊间的趣事。常人喝酒原是越喝越闹,苏离离却越喝越静,最后只端着杯子莫名地微笑。两壶酒斟完,木头道:你别喝了,吃点饭。
    苏离离也点头道:不喝了,酒沉了。又盛了一碗汤抿着,木头指点菜肴,品评滋味,苏离离纷纷赞许,直吃到亥时三刻。店老板为难地说:两位客官,小店要打烊了,两位要不明天再来。
    苏离离豪慡地把祁凤翔的银票一拍,拿去吧,不用找了。站起来,人有些飘,却径直往楼下走。木头紧随她身后。苏离离疑心,怎的这楼梯突然变得宽窄不匀了,她竟也稳稳地走了下去。
    走到外面大街上,灯火阑珊,空旷无人,河岸寂静。木头见她越走越靠边,怕她摔到河里,伸手拉了她往家走。苏离离由他牵着走了丈余,忽然摔开他手道:你牵着我做什么?
    你要掉到河里去了。木头无奈道。
    我没有你也一样走得回去。
    我既在这里,暂且可以为你找找路。
    苏离离抬头斜睨了他两眼,冷笑道:我是荒原枯藤,你是天地沙鸥。偶然倒了霉才落到这里,难不成还在这棵树上吊死了!
    木头一愣,苏离离头也不回地甩下他往前走。走出去五步,腰上一紧,一道力量将她拉得往后一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木头的声音气息近在耳边,带着固执与qiáng硬,我飞得出去,就飞得回来!
    苏离离原本想笑,却湿润了眼睛。他的手臂用力地箍着她,脸贴在她头发上,有一些温软的鼻息穿过发根,触抚着皮肤。苏离离转过身,把脸埋到他怀里。
    拥抱本是一种抚慰的姿势,在这静谧的、空旷的河边,却是一种突兀的承诺与依偎。
    *
    苏离离很少喝酒,更很少醉酒。据说喝醉了酒说的话做的事什么也记不得了,早上醒来和衣躺在家里,除了头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木头说:没见过你这么喝酒了,喝了都变成眼泪珠子掉我衣服上。
    苏离离坚决否认道:姑娘我千杯不倒,万杯不醉。你喝汤洒了吧,反过来赖我。
    木头冷哼一声:喝晕了还在那凉风里站着,到底伤了风了。我不把你抱紧些,只怕要得伤寒重症了。
    苏离离顿时丢盔卸甲,大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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