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蕙早上骑马回来,洗了澡换了衣裳,正在拟下个月的菜单,小安来了。
“我哥?”温蕙手中的笔啪地掉到了写了一半的菜单上。
这一刻,小安清晰地看到了温蕙眼中一闪而过的惧意。
她在怕什么?
小安心思电转,然而便是他这样脑子聪明的人,也没想出来。
他从小便净身做了娈童,其实看人、事和世道的眼光,都与常人不同。只因他聪明又擅长接人待物,八面玲珑,很多与他打过交道的人,根本察觉不到他与常人的不同。
同样,他有时候也察觉不到常人与他的不同。
温蕙乍闻兄长寻来,只觉得心头颤了颤。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么久以来,她的心头一直悬着四柄刀。
那些刀就安安静静地悬吊在心脏的上方,不去碰触便不易察觉,但任一柄落下,都会直插心脏。
“他,他怎么会来?他知道我在这里?”惊惧过后,她定下神来,问道。
“不知道,他以为你死了。”小安磨磨牙,“也是我们没考虑周到,你是不知道你那个公爹,搞了一摊子什么事出来。”
小安一件件复述给温蕙。
待讲到温松赴开封奔丧,陆夫人自尽示警,温蕙流下了眼泪。
一直不敢去追去问去求证。
虽知道她的无力和无奈,还是怕她,屈从了陆正。
怕被她放弃,被她辜负。
“她……她果然,”她流着泪,笑了,“果然没有负我。”
心头垂悬的四柄刀中,有一柄光泽闪过,消失了。
第197章
温蕙回忆起年初那几个月从开封过来的线报。
那线报最初是为了知道她的情况,在她被送到霍决身边后,转而帮她看着璠璠。因夏青家的自身探查能力有限,也就只能传达一些璠璠的信息。
捎带的才是陆夫人。
她汇报上来的,是陆夫人因她的“病逝”伤心过度一直休息养身体。
拭去眼泪,温蕙道:“叔叔,帮我打听一下,陆夫人现在如何。”
小安一口答应:“好。”
温蕙道:“她只要还活着就可以。”
陆夫人是陆正的妻子,他们有共同的儿子陆睿,他们身后都是余杭大族。陆夫人一辈子都不可能跟陆正解绑。
在陆正那样的人身边生活,温蕙的期望值已经降低到除死无大事了。
陆夫人是虞家嫡女,有五个弟弟。她可能会活得不自在,但在衣食住行的物质方面,陆正决不敢亏待她一分。
温蕙问:“后来呢?”
小安这才接着讲了后面温松被下大牢,自救逃回青州,温家被冯千户打了棍子撸了官职,兄弟两个桃代李僵,温松把温柏换了出来,温柏才能上京来找霍决这一系列的事。
温蕙原以为无耻献媳已经是陆正的最低线了,她万料不到陆正还能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他怎能对温家作出这样的事来!
她气得手都发抖,怒火只冲得头昏,胸口不停起伏!
她站起来咬着牙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这怒意发不出来,一拳击在桌上!
小安“啊”了一声。
这桌子是檀木的,檀木有多硬,跟砖墙也差不多了。
温蕙拳头收起,檀木桌子上出现了一道裂纹,那拳头果然也流血了。钝伤到流血,可知用了多大的力气,可知有多怒。
小安忙唤人。
家里全是习武之人,外伤药酒都是现成的。正房里就有。
婢女们吓得不轻,忙给温蕙上药。好在硬木只是裂了,倒没有碎木刺之类的。
等婢女们给温蕙包扎好退下,小安抱着手臂道:“嫂嫂先收收怒气,温家现在倒无事。青州那边的事,我快马跑一趟过去就能解决。我只问嫂嫂,温家哥哥还在前面,你要不要去见他?”
温蕙闭上了眼睛。
若陆正不行此恶,她是宁愿让温家人以为她死了。
可如今……
她睁开眼:“我现在就去见他。”
“去吧。”小安叉腰叹道,“温大哥住着根棍子,我问了,他挨了军棍没养好,腿老疼,走路有些跛。”
温蕙的眼泪又下来了,站了起来,大步走出了大门。
内厅里,温柏的心放下了大半。
此时感到了疲惫,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望着雕花精美的房梁想着待会念安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答复。
他们若没法帮他对付陆正也没关系。这本就是不情之请。
他们只要能帮温家度过难关就可以。
至于害死了月牙儿的陆正……
温柏摸了摸腰刀的刀柄。
自家的仇,自家报。
只要青州的事解决,他就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往开封去了。
阿松还是天真,不知道官官相护,还想去开封府击鼓鸣冤。陆正就是开封府同知,一府的次官。这样怎么可能扳得倒他。
爹娘不在了,他是长男,怎可任小妹妹枉死。
月牙儿的仇,必得血偿的!
正想着,有脚步声自大理石屏风后响起,一个红色的身影从屏风后转出来。
温柏撑着棍子站起来:“安……”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瞪大了眼睛!
进来的这个人,一身大红遍地金衫子,艳丽华贵,明眸含泪。
六七年不见了,她从漂亮的小姑娘长成了清艳绝伦的佳人。若是在外面什么地方乍然碰见,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只到底是亲兄妹,这样面对面地,如何会认不出来。
“月牙儿?”温柏吃惊得找不到声音,“你……你……”
当他开口唤她,温蕙便向前走了一步。
又走了一步。
温柏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第三步,温蕙提起裙裾,跪了下去。
“大哥……”她仰起脸,泪流满面,“我还活着。”
温柏张开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悲痛这许久之后迎面扑来的惊喜令他落下眼泪,可随之而来的是无数的疑窦。
他抹了把脸,弯下腰去抓住了温蕙的手腕,厉声道:“月牙儿!这是怎么回事?说清楚!”
温蕙闭上眼睛垂下头去,哽咽难言,不知道该怎么说。
温柏这时候注意到了她身上的衣裳。
不是普通的大红遍地金,是缂丝,精美、鲜亮、华丽。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个时辰前,在城门处见到的黑衣骑士簇拥着的“霍夫人”。
“霍夫人”骑术精湛,虽一晃而过,那华丽的骑装,依然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哎呀,怎么还跪着了。”小安过去搀扶温柏,“舅爷,舅爷你腿脚不便,先坐,坐!”
“安左使!”温柏脸色铁青,“莫乱称呼!还请明示,这是怎么回事!”
“嫂嫂先起来,我来说,我来说。”小安又搀扶温蕙。
他扶着温蕙的手臂将温蕙拉起来的。
温柏眉头皱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个外貌俊美的青年,其实是个阉人。
只心理上虽然是知道的,视觉上看见他和温蕙这样不避嫌,还是难以接受。
“说吧,我听着!”温柏道。
小安看看温蕙,再看看温柏,道:“这事说起来,不怪我哥哥,也不怪我嫂嫂。要怪,只能怪陆正老狗……”
小安简明扼要地将事情概述了一遍。
“这中间的人,我哥哥都处理了。”他絮絮道,“只陆老头没办法,还有陆大姑娘横在那里,实在是怕为着打老鼠伤了玉瓶。只我们也没想到,这老狗丧心病狂了,后面竟做出这许多事来。”
他说的愈多,温柏的脸色就越沉。
他问:“我今早在城门看见霍夫人戴着面衣,跑马归来,是你?”
温蕙没想到今早便与兄长擦肩过,她点头:“是我。”
小安还想说话。
“安左使。”温柏开口阻断小安,“我和我妹子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