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祁惊诧此人不通世qíng,但面上不露,斟酒问道:兄寻妻寻到我家中,想是有些眉目了。可是与我家有什么缘故?
奚山一口饮尽,点头道:她此刻正在你家中。
郑祁又问:尊夫人生得什么模样?我家中除了婢女,实无年轻女子。
奚山面目略显出些羞涩,配上那副苍白似鬼的面容,让旁边的人起了一身jī皮疙瘩。他回想着,双手高高低低比画,最后落定在腰身,微笑道:她幼时,我得缘见过一面,只这么高,生得倒是这人间难得的高贵秀美。
郑祁有些尴尬,那时距今日倒是多久了?想必嫂夫人亦变模样了吧。
奚山长叹地感慨道:如今,应是与我差不多高!
奚山是个颇为颀长的少年,郑祁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敷衍道:我家倒无此等高挑女子,想是君找错了。
管家在旁,多嘴了一句:怎么没有?小夫人不是和少爷一般高吗?
郑祁不留神,酒杯扫落到了地上,转眼却笑了,我那愚妾定然不是。她天生贫贱,是我花钱从她妈妈那里买来的,又怎会是贵人的未婚妻?
奚山君抽动脸颊,撇嘴道:别是藏了我的未婚妻,不肯jiāo出来吧!
郑祁不悦地拂袖道:小人之心,我一片真心报君,竟被你如此羞rǔ,张贵儿,送客!
管家来拉人,哪知奚山却抱住红木桌脚,霎时间,打滚哭闹起来,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藏了别人的媳妇,还不许人说,真是王八蛋无赖兼混账!拿了我的礼物,却要过河拆桥,更是láng心狗肺乌guī肠!
郑祁白皙的面孔一窒,冷笑道:张贵儿,把那块东西还给奚山君,给我连人带物打出去!
奚山捶地哭道:你当我不知道你削走好大一块吗?望岁木闻一闻能多活十年,你还老子十年寿数,老子才走!
郑祁拍桌,森冷道:还从没有如此威胁于我之人尚活在人间!
奚山瞪圆乌黑的眼睛,呸了一声,老子怕你就搬家,把奚山活吃了!威胁得了老子的人还没投胎呢!
郑祁俊雅的面庞被气得bào出青筋,皇子贵人们刚走没多久,此时实在不宜出人命。谋划许久,他才咬牙道:你到底如何才肯走?
奚山拿金袖蹭蹭眼泪鼻涕,眨眼笑道:把小夫人请出来,让我看看是不是我那苦命的妻。
郑祁额角生疼,不耐地挥挥手,示意管家去请妾室。
奚山坐回席上,安然厚颜地吃酒。听到不断靠近的脚步声,他才放下杯。
是你寻我?妾看到这样一个苍白怪服的人,平淡地问道。
席外侍奉的丫鬟、小厮却屏住了呼吸。他们初次看到女子的冰冷容貌,有些害怕,又有些痴迷第一眼不觉什么,第二眼长长看下去,却不敢呼吸了。
奚山走到她身旁,围着她顺时针转了几圈,又逆时针绕了几圈,踮脚比画完这妾室的身高,脸上才算带了笑。最后站在妾对面,抬头,与她两目相对许久。郑祁不悦,想要阻止,妾瞬间察觉到了什么,垂了眼帘。奚山苍白的面容却变得更加苍白,用绣着金丝的袖子揉了揉眼睛,袍子上的灰尘也揉到了脸上,可他并不肯错开眼,带着黑眼圈的双目也显出几分勉qiáng的温柔。他的视线移到妾的额间印,初始翘起的唇角却缓缓落下,也不知想到什么,左手撑住桌角,右手扯着妾的袖角,别开头去,一吐气,大颗大颗的眼泪却瞬间滚下,全无声息。
妾颇为奇怪,低着头由他去哭,沉默大方,并无异态。
郑祁握紧扳指,心思百转,若他们真是未婚夫妻
一时间,偌大的花厅,竟静悄悄的,除了奚山压抑的哽咽,只能嗅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冷淡香气了。
你可哭够了?过了许久,妾黑眸冷淡地望着湿透的袖角,收回,又递上侍女呈上的巾帕。
奚山吸吸鼻子,擦了把脸。郑祁冷道:你因何而哭?
奚山又看了一眼妾的黑眸,其中有死寂,亦有临毙前吸取人世的最后一口生气。他不忍再看,蹂躏了一把自个儿的脸,才哭哼出声道:她并非本君的未婚妻。
郑祁狐疑,目光在二人身上转过,才道:只为此事?
呸,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难道还不够令人伤心吗?奚山犹自悲戚,却被管家命人给扔了出去。
是夜,郑祁命人紧随其后,杀了泄愤。死士跟去,眨眼间,少年竟已杳无踪迹。又寻奚山,竟无人知是何处。怀疑是邻国细作,却无头绪。而仆人所收明珠,则化作一块石头,他不敢声张,却暗自懊恼。是夜,雷声大作。
三月暮chūn,桃花大盛,乡党舂酱,制成殷红的桃花饼祭祖,余下的放在家中,给妻女做胭脂。郑祁家中封邑供奉不少,均是上等粉脂,母亲、妻子连奴婢身上都是那股子香,让郑祁十分厌烦,便躲在妾的房中作画。
说来,新妇入门半月,郑祁夜间只去过一次,是夜妾熄烛侍奉,闭目任郑祁动作,肌肤温暖丰腴,迎来送往,除了处子之身,略微紧致,吃痛时不睁目亦不发声之外,与寻常女子并无不同之处。郑祁顿感兴致索然,不等天亮便携衣散发而去。
白日明亮,妾坐在偏远亭中看书,郑祁与友人远远看到,又觉风华大茂,额上殷红,明艳伴着冷清,让人爱不自禁。郑祁夜晚再去,却仍觉寡淡无味,失望而归。如此折腾几次,阮氏笑道:郎君素来爱画莲,此次莫非娶了个莲花仙,特来报怜爱之恩?只可惜,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忒为难恩人了。郑祁挑眉,颇觉恼怒,再不踏妾苑。
国公府隔壁原是安王京中府第,安王因结党,被除三族,家中空dàngdàng,凋零下来。街巷相传夜间子时安王府中有脚步声,又有喁喁私语,怕是冤鬼作祟,再无人敢往,便彻底成了鬼屋。请了几回道士也无济于事,只得听之任之,国公府为此还封了与安王府相邻的一座院落,正是后来妾所居的园子。自齐明十年妾入府,这里闹得越发凶狠了,男主人从不过来,夜间隔壁又似有鬼魅,到了夜里,竟无人敢来。妾每日夜间却仍在园中掌灯读书,泰然处之。
一夜,妾翻了几页书,忽听窸窣的砖瓦声响,抬眼,却是个衣裳发亮面容苍白的少年,趴在墙头,捧腮望她,目光灼灼。
妾不以为意,低头读书,策论文章,诵读一遍,已然熟记。半盏茶的工夫,书已翻完,墙头少年含笑看她,妾浑然不觉,又从后向前,倒默一遍。合上书时,妾抬眼,少年已趴在墙头熟睡,顶着两个黑眼圈,酣然香甜。
此时门外却道郎君将至,妾淡然地从树下拾起一根敲杏子的金击子,站到墙下,轻轻一捣,那花衣少年便倒回隔壁府中,扑通一声,哎哟一声,似个孩童,边骂脏话边去了。
郑祁刚进园,便听到隔壁传来异声,背僵了一下,伸手去拉妾的衣衫,却觉指尖冰冷而带香气,眼睛颤抖了一下。妾淡淡地看他,目光隐含压迫,许久,郑祁才松手,面无表qíng道:随我入书房,此处不宜居住。
妾道:孔孟书中从没载过鬼神之说,公子又在怕什么?
郑祁面目变得益发僵硬,深深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第二日,妾读书时,花衣少年又来,仍是顶了一个ròu团髻,却裹着一块四方巾,一身gān净麻衣,趴在墙头目光灼灼,而略显期待。
我今天的衣裳好看吗?奚山君笑着问道,我自己fèng的,街上行人都这么穿。
妾并不答话,然则合上书卷,抬头看他许久,才道:你生得不好看,如何穿都不好看。
奚山君哼哼唧唧,从墙头上爬了下去,边跑边怒道:阿箸,她又嫌弃我。被唤作阿箸的似乎是个年幼的童子,骂骂咧咧几句,领着他不知到了何处,再无声响。
妾望着墙头,她今日未梳髻,平静的眼睛盯着墙头被少年踩倒的一簇huáng色野花,晚风chuī起乌发时,额上红印也如那少年的目光一般,灼灼起来。
平王世子回京供奉,在别院中闲来无事,邀郑祁吃酒,席间请了挑金楼的姑娘,其中一个唤作奉娘的,特别美貌,且舞姿美妙绝伦,刚被梳拢未几日,便被王孙公子们捧成了花魁。平王世子命奉娘陪郑祁,此女善逢迎,也得了郑祁几分欢心。平王世子对奉娘玩笑道:平素不爱我们这些粗鲁的臭男人,今日便送你个探花郎,好好文雅一番,料想枕榻也香几分呢。
郑祁年二十,中了探花才入的翰林,听闻此言,对奉娘温文一笑,倒令这女子羞红了脸。
酒意益浓,郑祁昏昏yù醉,平王世子便命人去国公府禀告一声,留他到了厢房,着奉娘侍候。
一时酒劲,郑祁摸索着奉娘,倒有了几分肝火,扯了衣衫,留待枕席,亲吻一番,温存一次,微笑地问她:探花郎又如何,可令你更欢愉?
奉娘亲吻郑祁喉结,摸索郑祁胸前胎痣,笑道:郎君一贯粗鲁,今日倒十分温柔。
郑祁指僵了,凝望她片刻,又摸了摸她的肌肤,十分丰腴温暖,却无香气。奉娘又呻吟起来,郑祁双手一路向上摩挲,到了颈部,竟用了大力气,掐得她喘不过气来。望着奉娘惊恐的眼神,郑祁冷道:你我何时见过?
奉娘惶恐地讨饶道:说起来恐怕郎君生疑,可妾也未曾想世事如此离奇。前些日子,妾熟睡,睁开眼,竟坐到了白孔雀身上,四周可触星斗,那孔雀说要为我寻个如意郎君,只是不许我睁眼,更不许开口。果然之后我便承恩郎君,然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心,摸索郎君胸前,竟有一道胎痕,后又有几次见到郎君,却不敢言语,直至半月前,那白孔雀才不曾来。
奉娘哭泣道:妾几乎绝望了,不想今日又见郎君,始知仙雀不曾欺我。
郑祁浑身冰凉起来,喘着粗气,气急败坏地套上衣袍,摔门而去。
妾正眠,眉头蹙起,似梦到什么,忽然抱头嘶喊痛吼起来,指骨凸起,额上沁出了密密的汗。郑祁黑眸审视了她许久,才握住她的手,只觉冰凉肌骨,犹如好石,是从未碰过的销魂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