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呼呼啸响,兵马涌动,刀剑交错,她立在原处,不敢抬头,亦不敢轻举妄动。关泠本欲伪装成一个在街头流浪的无辜难民,抛却颜面主动跪地打癞求饶,那剑锋却抵着她的脖颈,寸寸相逼,她根本动不了分毫。
她不禁在心中怒骂,沉玠究竟想干什么?
面上终究服软,双眸一拧,粉颊上滚出两排泪来,作俘虏状举起双手,表情惊恐万分,颤颤巍巍道:“大人……大人饶命……”
十叁岁的幼女孤苦流落街头,又受了一夜的天寒地冻,脸色惨白,衣衫伶仃单薄,满头青丝凌乱,星眸莹莹含泪,如此凄楚动人,绝不会是个刺客。
一个王公贵族光天化日之下欺凌一介弱质女流,连黑鹰在一旁都不忍再看下去,出言替她求情:“公子……是不是弄错了……”
沉玠并没有生出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执剑的手指微微转动,那剑锋便沿着关泠瓷白的锁骨一路往上,凉意掠过颈侧,最终竟直直指向了她的咽喉中心。
关泠蓦得愣住了,心口亦淤堵疼痛,脸上两排假泪也凝滞住,今生才第一次以真容打了个照面,他便要直接拔剑杀了她吗?
她这张脸,原来真就生得这般不讨喜。
他这个人,仍然一如前生般冷酷薄情。
关泠闭上眼睛,突然有点后悔没对路过的灾民好点,后悔动手打伤了宁府的下人。她想,如果这次死后又下了地狱,就算化作了孤魂野鬼,也再不会纠结前生沉玠为何而死。如果孟婆还不是不肯移除她的记忆,她就自己跳进忘川河里,生根发芽,作一朵忘却前尘往事的绿枝芙蓉。
关泠面色如土,绝望地等了许久,颈间皮肉抵着寒剑,却迟迟没有传来意料之中的那道刺痛。
她睁开眼,对上沉玠那双漂亮寒凉的眉眼,那琥珀色的凤眸中不带一丝情绪,却又十分直白放肆地凝视着她的脸。
那柄剑并未刺破她的咽喉,只是轻轻稳稳地挑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不得不同他四目相对。
剑指的少女虽年幼纤瘦,气色也并不端庄,乌云鬓发不整,一身粗布麻衣,却依旧难掩其天姿国色的姝丽容颜。
沉玠望着这张美丽陌生的脸,忽而想起他这些时日里所做的千千万万个混沌不清的幽梦。每个断断续续的梦境皆如镜花水月,似真似幻,剧情毫无章法可言。
却都会出现这样的一张脸,如摹如刻的五官,丝毫不差的神气,只除了,梦中人的年岁更长一些,美貌也更明艳叁分。
被御林军严密包围的寂静长街,手中的青鸾宝剑指着那张玉净花明的容颜,穿着银色铠甲的冷面少年一言不发地瞧着少女的明眸善睐。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似乎只是换了年岁,换了人间。
那一年沉玠奉天子之命征战江南,足足用了半载光阴才平定内乱,千里迢迢班师回朝。回到王府时已是半夜叁更,小王爷连军装也不曾换下,归府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去内院寝殿窥探王妃娘娘的睡颜。
梦中的他默默掀起珠帘,手里举着一顶萤火微弱的烛灯,静静悄悄走到美人塌前。先是认真瞧了那团锦被裹着的俏影,才将手中的长剑轻轻放在塌上,屏气凝神,以灯盏里的微光缓缓照亮塌上熟睡之人的脸。
她合目而睡,呼吸清浅,乌发红唇,颊边绯色动人。他略带薄茧的手指轻柔抚在她清秀如山峦波折的眉间,温凉的触感细腻绵密,令他唇边不觉勾起笑意。
他用锦帕擦干那排自额头冒出的粉嫩细汗,摘了她发间忘记取下的玉簪,放在梳妆台上,又回过头替她笼好堪堪齐胸的丝被。
沉玠纾尊降贵地为她做完这些下人婢子的杂事后,便往后退了几步,伫立在彩绣屏风后远远地凝视着她的睡颜,心中十分柔软,怕她在美梦中惊醒,亦怕她被他身上裹着的寒气沾染。
直至扑朔的烛火终于渐渐熄灭,翡色窗帷被破晓的晨光染成浅浅的金色,梦中裹着风霜戎装的人才肯悄然离殿。
当无数个暗夜里所梦之人的脸与青天白日间撞到的陌生西疆女子隐隐重合,沉玠握着长剑的手终于松动几分,剑锋稍稍偏移。
只是眼中拼命压抑的复杂情绪终于掀起波澜,那双向来清澈明净的眼眸中刮起狂风骤雨,他沉声问她:“你究竟是谁?”
关泠却因忧思惊吓过度,身体心绪皆过分消耗透支,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忘了身在何处,只径直倒了下去。
沉玠甚至来不及完全抽回青鸾,少女虚弱不堪的身体已经抵着剑口扑了过来,胸口渗出一团朱红的血渍。
很痛。
关泠失去意识前,有些悲戚地想着,这一世,她原来连十四岁都活不到。
没有找到宁葭,也未来得及见上陆渐之一面,却死在西疆,死在将军府前,死在她曾经心心念念之人的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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