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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无眉心不经意地皱了一下。
    他更希望她说出的是“我不会的”。
    .
    五六日后,百余人踏着洛京的初雪出了城。
    宁州地处江南,要先行四五日的陆路,再在江边乘船,乘船复行五六日才能到。
    百余西厂宦官都骑着马,唯温疏眉坐在马车中。他们赶路也并不专门去找什么驿站,头几日晚上正好赶上经过官驿就住了进去。到离码头还有一日时,附近并无驿站,便就地扎了营。
    外头扎起帐篷、升起篝火,篝火上又架起一口锅,谢无差了人出去,与附近的农户采买了些食材来,鸡蛋、青菜、面条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熬了半晌,凑凑合合地煮了一锅烂汤面。
    孙旭呈了一碗,端到车边递给温疏眉。孙旭刚走,车帘又被揭开,谢无端着碗坐进了车里。
    “督主。”她低一低头,往侧旁挪了挪,低着头挑面。檀口轻启,她细细地将面条吹凉,送进口中。
    谢无自顾自也吃了一口,默不作声地看她。她未有察觉,吃完口中这一口,又挑起一小口来。
    三五口吃下去,听到他漫不经心地发问:“吃得惯?”
    她一怔,抬头:“这有什么吃不惯?”话说出口,她忽而明白了他为何会那样问。
    在他眼里,她大概是没吃过什么苦的。从小娇生惯养,进了浓云馆,也仍被锦衣玉食地娇养。
    她垂眸,抿唇抿起的笑意平静淡雅:“到浓云馆之前,我在天牢里待了半个月。”
    谢无面色未动,眼底划过一抹难以言述的情绪。筷子一翻,正好泛出一块凝的大些的蛋花,便夹出来,放到了她的面上:“明日上船,让人钓鱼给你吃。”
    他说完就起身下了马车。温疏眉愣神的一瞬工夫,就已瞧不见他的身影了。
    翌日清晨,一行人抵达码头比原定的时间早了半个时辰。包下的几艘船尚未靠岸,众人都只得等着。索性码头不远处有座规模尚可的庙,庙中还有个素菜馆子,正可进去用个早膳。
    素菜馆子开在一幢独立的二层小楼里,馆中的厨子、伙计皆是庙里的僧人。时辰尚早,店中一个客人也无,谢无挑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下,温疏眉侧首看去,窗下是条石子路,石子路沿山坡蜿蜒而上,视线穿过重峦叠嶂,便可望见佛殿的一角殿檐。
    谢无坐在对面问她:“吃饺子?”
    “好。”温疏眉点头,谢无睇了眼身旁静立的僧人,那僧人立掌欠身,便去照办了。
    谢无将案头扣放的茶盏一翻,倒了两杯清茶,推给她一杯。
    温疏眉捧起茶盏,边暖手边抿茶。谢无磕着筷子问她:“吃过庙里的素膳么?”
    她点头:“以前跟母亲一起到庙里祈福,会吃。”
    “我上次吃还是在滇西办差的时候。”他衔着笑回想,“有四年了。”
    “哇——”忽有孩童尖锐的哭声压过他说话的声音,二人一并向外看去,楼下的石子路上有个民妇模样女人,鬓边簪着白布花,应是个新寡妇。她身边还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看着约莫五六岁,女孩子更小一些,三四岁的模样。
    哭声便是由那女孩而出的,她不知何故招惹了那妇人,被推得摔倒在道边。那妇人还不解气,又拾起一条树枝,一下下抽下去。
    “娘——”女孩哭声尖锐,边哭边抬手去挡。温疏眉这般从上往下遥遥看着,都能明显看到树枝抽出的血道。
    那妇人却毫不心软,凶神恶煞,边打边骂:“丧门星!赔钱货!佛门的东西也由得你乱动吗?克死了你公爹还要来克我吗!我们家造得什么孽买了你回来?”
    末一句话令温疏眉皱起眉来:童养媳?
    不,现下不是她发善心的时候。寄人篱下,她的死活尚在谢无一念之间,岂有余力去管旁人啼哭?
    她别开目光,盯着眼前的盏中清茶出神,不让自己看窗外的惨状。可那哭声愈发尖锐凄厉,掺杂着孩童无助的求饶声,听得人心里都颤。
    禁不住再抬眼的时候,温疏眉正好看见那妇人一脚踢过去,女孩子向后一跌,撞到石井边沿。
    温疏眉的目光再挪不开了,死死盯住,心弦紧绷。手不自觉地探到桌下,摸向挂在裙摆上的荷包。
    荷包里有几块碎银,是她这个月的月钱。
    一案之隔,谢无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他没什么可有可无的善心,对“做个好人”更不感兴趣,只玩味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变动。
    温疏眉的脸色一阵阵地发着白,楼下的虐待尚在继续,孩童的哭声喊声不绝于耳。再看到那孩子破旧的单衣被打破,身上渗出斑斑血迹的时候,她倏尔转回头来,目光紧紧盯向谢无:“督主……”
    “嗯?”谢无抬眸。
    她薄唇惨白,脸色也差到极致:“我能不能……”她连声音里都染上了几许哽咽,“能不能买个人回府……”
    “不忍心啊?”谢无对窗外的哭声充耳不闻,手指拈着茶盏,悠然靠向椅背。
    温疏眉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眯着眼睛,眼睛里含着笑,也沁着冷光:“那你去告诉她,这丫头我西厂要了。”
    温疏眉浅怔,继而听明白了他这话里的意思,迟疑探问:“不给钱?”
    “给钱?”谢无尾音上扬,茶盏在指间悠悠地摇着,“好让她再买一个?”
    温疏眉如梦初醒,窗外恰又有惨叫撞进来,她打了个激灵,忙起身下楼。
    谢无睃着她的背影轻哂:“你们去帮她。”
    身边侍立的几名宦官躬身,便也下楼。
    是以行至楼外时,并不必温疏眉开口,就有人一把制止了那妇人打下去的手,尖细着嗓音慢条斯理道:“这丫头,我们西厂督主要了。”
    寻常百姓本就不敢招惹官兵,更何况是西厂?
    那妇人吓得直往后弹了两步,惊恐得双目空洞。几人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瞧着她,都让她伸手一层层渗出冷汗来。
    几息之后,她又突然回过神,猛地抱起身边的小儿子,跌跌撞撞地沿路向山坡上跑去。
    “娘——”摔在井边的女孩子惊慌失措地爬起来,顾不上抹眼泪,就要追过去,温疏眉上前两步将她挡下,蹲身将她抱起来。
    她不知该如何跟这孩子解释眼前的事,只得姑且沉默着,转身便往楼中去。
    小女孩望着她怔了怔,就在恐惧中又嚎啕大哭起来:“哇——”
    她死命挣扎,对温疏眉又踢又打。谢无从窗中垂眸看下去,清晰地看到温疏眉那一副娇小的身板抱她抱得多费力气。
    嘿,小姑娘抱小小姑娘。
    他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两分,站起身,迎到楼梯口去。
    楼下,温疏眉抱着她走了这几步路,便已觉得胳膊酸痛起来。谢无差下来的西厂宦官原想上前帮她,可她看看,觉得若让他们抱,小孩子只会更怕。
    她便咬紧牙关,一壁生硬地哄她“不怕”“不要哭了呀”,一壁小心翼翼地盯着脚下的路,缓缓行上台阶。
    还余两三级台阶的时候,一只手忽而伸过来,一兜一转。她都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松的手,女孩便已不在她怀里了。
    谢无只用一只胳膊,就将孩子抱得稳稳的。孩子踢他推他,他好似都没有感觉,另一手摊开,掌心里托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两颗梅子:“吃不吃?”
    这样的东西在穷人家本就不常见,更何况是备受欺负的童养媳?
    女孩的哭声一下子弱了下去,挂着满面泪痕抽噎着,怔怔地伸出小手来,伸向那两颗梅子。
    在她就快要拿到的时候,谢无将手一攥,举得老远:“叫爹,叫爹就给你吃。”
    作者有话要说:  小眉:今日份的瞳孔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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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小梅
    女孩愣住,温疏眉也愣住。
    这个人,怎么还随随便便占这种便宜呢!
    接着,女孩子抽泣着收回手来,倒也不再大哭,但低下头,眉心紧紧拧着,眼中多少有一些懵,摸不清眼睛的情形。
    谢无笑一声,手又放回她面前,摊开:“不叫也给你吃。”
    小女孩眼睛一下亮了,伸手抓起来,将两颗梅子一起掖进嘴巴里。谢无抱着她回身踱回窗边落座,温疏眉犹自在楼梯上滞了会儿才回过神,赶忙跟过去。
    甜味让女孩暂且忘了恐惧和伤疼,乖乖地坐在谢无怀里。谢无问她:“你叫什么?”
    女孩的声音轻轻弱弱的:“沈招娣。”
    “这什么破名儿。”谢无蔑笑,“爹给你改一个哈。”
    温疏眉心里咯噔一下,实在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边落座边道:“督主怎么随处让人叫爹……”
    谢无气定神闲:“我府里的孩子,不管我叫爹管谁叫爹?”
    “那……不是……”温疏眉说不出错,又怎么想都觉得是歪理。仔细一思量,黛眉皱起来,“怎么能随随便便认个孩子呢?”
    谢无笑意漫开,愈发的理直气壮:“那你觉得我们当太监的,该怎么延续香火?”
    温疏眉噎住了。看看他,又看看他怀里的小女孩,还是觉得横看竖看都古怪。
    这人真是喜怒无常,想到什么便是什么。
    又听谢无低眼说:“你改叫谢小梅吧,梅子的梅。”
    温疏眉一下子瞪了眼:“督主!”
    两个字,喝得颇凶。
    但他只一抬眼,饶是眼中含着笑,她的气势也一下子就弱下去,成了低低的反抗:“她改叫小梅……督主以后这样喊,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分得清啊。”他坦然得很,“我管你叫小眉,管她叫小小梅。”
    说着又低眼,抚一抚女孩的额头:“来日再给你添个妹妹,叫小小小莓哈。”
    “……”温疏眉不开口了。
    她看得出,他就是有意气她!
    偏他又指一指她:“叫娘。”
    “督主!”温疏眉脸色铁青。若不是实在不敢发作,她险些拍了桌子。
    谢无扯着嘴角怪笑:“你非要救回来的孩子,不管你叫娘管谁叫娘?”
    温疏眉恼得不想理他。
    他就是以戏弄她为乐。
    救个孩子回来,又让他多了这许多怪话。
    不多时,几盘素饺端上了桌。温疏眉堵着气,只顾低头吃自己的。谢无倒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自己吃着,还不时地喂谢小梅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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