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表姐何玉梅听说是姨娘出的,瞧舅妈的眼色倒也算真心疼惜,却不知是个什么缘故,刘氏瞧着不像个如此宽心有度量之人。
谢桥跟着王妈妈迈进院子,却不进正屋,到了西厢房这边,两个小丫头打起帘子。
王婆子停在廊外低声道:
『姑娘进去吧,老太爷一向稀罕清净,这院子里连下人们都不敢高声的,老奴在外面候着姑娘』
谢桥略略扫了一眼,如今已经有些晚,因快入夏了,天时昼长夜短,到了这般时候,却还有些未尽的晚霞渲染在天际,绚丽的色彩映在廊檐上,看上去有些斑斑驳驳的,平添了几分萧然之感。
谢桥暗暗吐了口气,摒神静气的抬步进了屋里。
里面何学士背着手正在瞧西墙上的一副画作,很是入神的模样,即便谢桥进来了,也没有回头。
中间的大书案一侧,恭立着两个头梳丫髻的清秀丫头,两人只对着谢桥轻轻一笑,也不说话。
谢桥不禁有些为难,本来按照规矩礼节,自己进来就应该磕头拜见外祖父的,可如今外祖父面墙而站,仿佛忘了她一般。两个小丫头瞧着虽机灵,却也没动作,生生把她晾在了这里。
谢桥微微眨眨眼,脑子里飞快的想着主意,想了半响,却也没想出什么可心的主意来,索xing略略退后一步,垂首立在一边候着。
房里一时静谧的落针可闻,过了多久,谢桥也估计不出来,直到天际的晚霞染上了窗子,外祖父才回过头来。
暮色苍茫间,瞧见婷婷立于门边的娟秀身形,倒令何学士恍然如时光倒流了一般。怔楞半响,疑惑的开口呢喃了一句:
『岚儿......』
他的声音低沉含糊,谢桥却没听的很清楚。
那边小丫头已经利落的过来放下了软垫,谢桥倒身便拜:
『外孙女谢桥,拜见外祖父』
清脆如玉击的声音一入耳,何学士才回过神来,摆摆手道:
『起来吧』
自己转身坐在书案后面一张影木面靠背椅上,小丫头掌了灯,就着灯光,何学士仔细端详这个外孙女。
莫一瞧,有些像当年的大女儿,这细细一打量,却又不同,面容有五分相若,那股子气韵却仿佛油在岚儿之上,身量未足,却是玉颜鸦发,一身白色的襦裙,越发衬得她素美清雅。
这还罢了,站在哪里不骄不躁,稳重大气,观之眉宇,却仿似还有那么股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达,真真难得的女孩儿家,这个沉稳劲儿,却真不像是个才十岁多的孩子。
不想这些年没见着,如今不止身子大好了,却从内到外的换了一个人。这细细一品,竟觉得较之宫里的明月公主,也是毫不逊色的。
何学士本就偏疼长女,加上长女也实在有些天分,故当初悉心教导了一场,无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却是个无一不通的。只可惜,虽有咏絮之才,却是个寿命不久的。
闻得长女的死讯,何学士整整三天茶饭未动,那心仿佛被人生摘了一般。就算当初老妻亡故的时节,他都没有如此伤心。
思量着是不是长女太过慧敏,而造了天妒。到后来谢桥别父进京,他其实并不大愿意见这个外孙女的。
一个是:见了,怕难免勾起丧女的难过来,另一个:忽然想到这个外孙女自小也是个别样聪明的,且自生下来大病小灾的就没断过。
何学士深怕将来也是个白费力的,没得见面以后,若有个闪失,岂不更要了他的老命去。因此,也没催着儿媳妇去谢府接外孙女过来,私心里本是想拖上一拖。
谁想那日里在宫里,见到了去给老太后请安的慎远。却听得慎远说笑话似地,和太后说起谢府三姑娘是个不凡的,玲珑巧思,豁达从时。
说了好大一会儿子,他才反应过来,这谢府的三姑娘可不就是自己那个长女遗下的外孙女吗。听着,却和他印象中那个风一chuī就倒的娇弱丫头,有着天壤之别。
回府来,就开口催着去那边接了来。原来还有些半信半疑,如今这一见,何学士忽然觉得那秦慎远说的还含蓄了些。
想到此,何学士未免温和一笑,招招手让谢桥过来,细细垂问:
『功课这些年可落下了吗』
谢桥忙道:
『不曾,在杭州家里时,父亲原请了先生的,到了祖母这里,也跟着姐妹们一起上了几日学』
何学士点点头:
『那谢道瑄倒是有些本事的,如今讲到了哪里』
谢桥声音清脆,有问必答:
『诗经已然讲完了』
何学士点点头:
『这边府里先前给子谦启蒙的梅先生,现如今教着你两个表姐识字读书。每日里一个时辰,在西边的芝兰堂,从明日起,你也跟着一起过去吧,梅先生倒是比那谢道瑄还qiáng些,不要净想着淘气玩耍,虽是女孩儿家,读的书多了,总没有什么坏处的,你娘......』
说到这里,何学士却突然停了话头。沉默半响,才挥挥手道:
『你去吧,好好的和姐妹们在园子里住着,有什么不顺心的事qíng,只管寻你舅母去』
谢桥点头应了,蹲身一福,退了出去。
外祖父很出她的意料之外,莫一看上去,哪里像一个朝廷大员,倒更像一个寄qíng于山水的文人墨客,但是目光中偶尔闪过的光芒,还是透出几分久在高位的犀利。
谢桥回身看去,廊檐的灯光下,有一块写着致远斋的匾额,想来这边是外祖父的书房了。
那边王婆子却不想谢桥进去了这半天,还不出来。有心去探听一二,却知道老太爷不比太太宽泛,却又不敢造次。
正在那边着急呢,一扭脸瞧见出来的谢桥,不禁低声念了句佛。刚迎了过去,就见老太爷跟前磨墨的丫头翠翘,一掀帘子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檀木盒子。走到谢桥跟前蹲身施礼道:
『这是老太爷给姑娘的,不是什么金贵的玩意,却是当年姑奶奶用过的旧东西,姑娘收着,留个念想吧。』
作者有话要说:偶是存稿箱,今天出去玩了,怎么样这回痛快了吧!最后祝童鞋们六一快乐。嘿嘿!
用心意子谦送水丞
谢桥捧着盒子进了锄月轩,何妈妈打眼一瞧,那眼泪就止不住淌了下来。接过去放在炕桌上,伸手细细摩挲了片刻,略有些哽咽的道:
『难为这样的旧东西,老太爷竟收了这些年』
巧兰上来服侍着谢桥换衣裳,又唤小丫头舀了热水来净面洗手,见何妈今儿有些不一般,遂勾着头瞧了瞧,见不过一个方正平常的盒子罢了,没瞧出什么稀罕的来。
何妈妈有些颤巍巍的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套有些老旧的笔墨纸砚。
谢桥收拾妥帖了,侧身靠坐在炕上,就着灯光去瞧。香墨,池砚,湖笔,下面还有一摞厚厚写满大字的白宣纸,大约年久日长,加上时常翻阅,边上都有些起毛。
谢桥抽出来仔细端详,字迹说起来稍嫌稚嫩,却像个孩子写的,可是从上到下依次的,却越来越好,到了最底下的一章,已经可以清晰的辨认出来,不是旁人,就是谢桥她娘的笔迹。
在杭州家里的时候,谢桥时常翻看她娘留下的一些手书。说起来,她娘是个真正的才女,虽说耽于闺阁后院,但是诗词上却能瞧出那份超脱和不凡来。
古人说:诗以言志。若瞧她娘的诗词,却仿佛有那凌云之志的。可惜生错了时代,若是生在自己那个时候,说不得就是另一番光景了也未可知的。所以说有些人生不逢时。
谢桥的娘写了一手好字,颇得颜体真髓,至今父亲书房里还挂着一幅,父亲亲手绘制的茅屋清风图,边上的题跋就是母亲题的。
在家时,父亲每日必是要瞧上两遍才罢的。思及此,父亲倒真算难得的痴qíng人了。
谢桥回头又一想,却不禁暗自里哂笑。即便如此,晚上父亲还不是歇在了那两个姨娘的屋子里,这痴qíng也难免有些可笑起来。所谓琴瑟和鸣,也不过如此罢了。
推己及人,谢桥不禁想到了自己,将来还不知如何,一时愣怔着出神起来。
何妈妈那边自己抹了会子泪,一抬头却见姑娘手里握着纸,在哪里愣愣的发呆,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打量脸上的形容,却仿似有些说不出的茫然和伤感。
何妈妈自来知道,这姑娘如今一天天大了,势必有了自己的心思。人前虽是个最大方得体,进退得宜的,但人后偶尔这些伤感茫然,却也不知从何处生出来的。
不过何妈妈也瞧出来了,这边的老太爷是个念着旧的,自是不会冷落了外孙女。说不得比那两个嫡亲的孙女还要在意些。可刘氏,却是个真正忘恩负义的。一个字也不提当年小姐扶助的qíng分,只在那里虚头吧脑的说些场面话,却真真是何妈妈想不到的。
当年若是没有自家小姐帮扶,那里有她的今天。这人啊!过了河就寻思着拆桥,当初这门亲事,老太爷却是错了主意的,就看如今何府后院这个乱七八糟毫无章法的模样,就能瞧出刘氏理家的那点能力来,差的远呢。
况且,话里话外的,把子谦少爷和姑娘下死力的往亲兄妹上靠。那底下的心思,不用想已然是昭然若揭了,若说以前,何妈妈还掂量着子谦是个好的,如今却要重新想一想了,有刘氏这么个婆婆,姑娘若是嫁进来,那糟心的事qíng指定是少不了,却不是门对心思的亲事。
再说,听老太太的话音,似是别有计量的。目前来说,还是在谢府里住着更妥当些的,寻思着在这边府里略住些时日,就回去便了。
何妈妈心里胡乱琢磨了半响,猜得没准是这些小姐留下的旧东西,勾起了姑娘的思母之qíng,遂轻轻抽出谢桥手里的纸张,小心的收进盒子里,轻声道:
『这天儿不早了,姑娘安置吧,明儿一早,还要去给舅老爷和舅太太请安,去的晚了,总是不好的』
谢桥这才回过神来,不禁摇头失笑。在这里生活惯了,就连自己的心,仿佛也渐渐的融入了进来,未免有些为赋新词qiáng说愁了。随遇而安,才是正理。到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的事,没得这么早就替后面的事qíng忧起来,岂不犯傻。
刚想的通透,外面小丫头的声音传了进来:
『紫荆姐姐,这么晚了,却来我们这里作甚』
谢桥一怔,急忙站了起来,巧兰那边已经迎了出去。
紫荆捧着个小匣子,一脚迈了进来,蹲身给谢桥行礼。谢桥亲手扶起她,叫小丫头去泡了香茶来。紫荆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