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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不怎么喜欢成双成对的东西,历朝历代,宫中太液池出了并蒂莲,都以为是祥瑞之兆,少不了宣召翰林学士,有题咏之词赋。可是钦和二年,太液池中出了并蒂莲,却没有人敢禀报陛下,最后是王内侍胆大,命人悄悄将那朵莲花折毁才罢了。
    因为陛下这古怪的脾气,在修筑西苑的时候,连配殿的间数都是奇数,工部郎中张敛是个最小意的人,却在这件事qíng上特别大胆。礼部虽然认为此事有违祖制,可是西苑毕竟只是皇家的苑林,算不得正经的宫室,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模糊过去。
    礼部如此的识趣,也是因为陛下的脾气一年比一年bào戾,可是没有人敢谏劝。
    陛下并非昏聩,仍旧知人善用,朝政井井有条。
    后宫中连宠妃都没有一个,陛下不怎么亲近女色,偶尔围猎,也称不上沉溺。群臣对这样无yù无嗜的君王,只是束手无策。
    据说曾经有臣子十分担心,因为陛下只得一个儿子,对皇室来讲,这样单薄的子息,自然是不免有隐忧。
    无数谏章雪片般飞往西内,似乎陛下不再生十个八个儿子,便对不起这天下一般。
    而陛下只是置之一哂。
    钦和四年,贤妃李氏终于怀孕了。朝野之间都盼望她能再给陛下添得一子,谁知李氏难产,挣扎着生下一位公主后便香消玉殒。
    这便是朝阳公主。
    陛下以正殿朝阳殿的名字给公主赐作封号,可见有多么宠溺这个女儿。
    朝阳公主确实生得粉妆玉琢,十分可爱。或许是怜她出生丧母,陛下每每亲为扶掖,甚至携了她上朝堂。将她置于膝上,仿佛逗弄稚女,比这世上一切国家大事还要重要。
    群臣先是不忿,后来却渐渐发现朝阳公主的好处。
    比如陛下震怒,无人敢再逆违天颜的时候,只要让保姆抱了朝阳公主来,便是一场弥天大祸亦可消弥于无形。
    朝阳公主总是格格笑着,朝陛下伸出手,扑到他的怀中。
    而陛下抱起她时,必然已经是满面笑容。
    在朝阳公主四岁的时候,就拥有食邑万户、奴仆无计数。陛下甚至为了她,不惜在骊山大动土木兴建宫苑,只因为朝阳公主有咳喘之症,御医建议她要多泡温泉。
    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被陛下视作无上珍宝的,只得朝阳一人。
    阿穆常常对我说,仲安,不知将来是谁有福气娶了朝阳。
    我懂他的意思,谁娶了朝阳,谁就会拥有这天下的一切。
    朝阳一天天长大,比幼时更加可爱,亦更加顽皮。
    在整座皇宫里,唯有她是无忧无虑的人。
    我常常听到她的笑声,像银铃那样清脆,又像是这世上最会唱歌的鸟儿,可是她不就是一只灵巧的鸟儿吗?
    长大后的朝阳很喜欢同阿穆一起,因为陛下只得一子一女,他们是唯一的手足兄妹。她常常穿了男装同我们一起混出宫去玩耍,反正这宫中没有任何人敢阻拦她。我们三个人常常去街头的茶肆喝茶,看杂耍,听说书的艺人讲故事。
    那段时光快乐、纯净、明粹。
    现在回想,那是我一生经历过最开心的时候,有阿穆在身边,还有朝阳。
    朝阳死的时候,我和阿穆的心都碎了。
    真正伤心yù绝的人是陛下,不过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全部白了。
    他独自坐在朝阳殿里,沉默的不再理睬任何人。
    阿穆在殿外跪了很久很久,也并没有得到他的召见。
    陛下下诏将朝阳葬在裕陵。
    那是他自己的陵寝,一切都是按照帝王的礼制来兴建,因为工程浩大,所以一直都还没有完工,可是现在他只能用来埋葬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朝野哗然,争执不己,最后陛下只将陵寝前的翁仲撤去一些,又将神道减短数丈,以略示意平息评议。
    辍朝十日,百日国丧,陛下用了一切礼制允许或者不允许的方式来祭奠朝阳,实际上真正的辍朝远不止十日,因为从那之后,陛下就不怎么视朝了。
    百官的奏疏堆积在中书门下省,太傅忍不住对着阿穆长吁短叹,阿穆数次进宫,都并没有得到陛下的召见。我知道阿穆十分担忧,只能宽慰他:等陛下这阵子伤心过了就好了。
    只是宫中谁都知道,陛下这般伤心,是永远也不会过去的。他就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一般,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有丝毫的兴趣。如果说从前他是个冷漠雄心的帝王,那么现在他只是一个心冷成灰的哀恸父亲。
    陛下的身体也一天一天衰迈下去,有一段时间他病得很重,并且一度遣人召来了西凉的特使。
    西凉是天朝辖下最为奇特的属国,国小力弱,又屡受沙化之苦。其它的藩属之国皆遣了王子在上京,名义上是学习中原的礼仪,实质上是作质子。可是唯有西凉是没有质子的,不仅没有质子,西凉国主还甚为傲慢无礼,常常不来朝贡。
    奇异的是,陛下待西凉,却是青眼有加。四征西域,平定万邦,却唯独留下了一个西凉。
    我曾经隐约听宫中老人咕哝过一句,说或许是因为明德皇后的缘故。
    阿穆和我都知道,明德皇后是天大的忌讳,万万不能提的。
    明德皇后乃是陛下诸位东宫时的原配,可惜命薄福浅,早在元庆十二年、陛下继位之前就病薨了。陛下待这位早逝的太子妃似无多少qíng谊,一直到了钦和九年,在礼部的一再提醒之下,才不qíng不愿的下了道诏书,追封她为明德皇后。事隔二十载,这个追封亦是糙糙了事,因为明德皇后葬在定陵,陛下并没有下诏依皇后礼制重建陵寝,也没有下诏说待自己万年之后让这位追封的皇后陪葬裕陵。
    在追封皇后之前和之后,陛下亦一次没有去祭奠过这位早逝的原配。
    宫中传说,陛下十分不喜这位原配,概因为当年和亲,被迫册封番邦女子为太子妃,一直视作皇室之耻。所以史书上也是廖廖一笔代过,不过十余字,就jiāo待了这位明德皇后的一生。
    阿穆牢牢记得此事为忌讳,是因为有次朝阳公主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胡服,十分得意的穿在身上去见陛下。结果陛下勃然大怒,破天荒地大发雷霆。下令将朝阳身边的人全部杖死,朝阳吓得哭得背过气去,就此受惊吓过度,一直病了十来日。而陛下自然是悔痛不己,一直守在她身边,直待她痊愈。
    陈贵妃因此被废黜,据说是她挑唆公主身着胡服。
    我陪着阿穆去看望朝阳的时候,年老的保姆窃窃告诉我们,陛下最忌讳有人肖似明德皇后,陈贵妃撺掇公主身着胡服,其心可诛。
    阿穆胆子真大,他竟然问保姆:那么,阿凰像不像明德皇后呢?
    朝阳的rǔ名叫作凤凰,阿穆叫她阿凰。
    保姆木着脸直摇头,说道:一点也不像,明德皇后哪有公主这般美貌。
    我也觉得不可能相像,番邦女子,能有什么好容貌?
    保姆又说:明德皇后肤色白晰,身材瘦小,虽然有股机灵劲儿,可不似中原女子这般花容玉貌。她说到这里,突然叹了一口气:一晃都快三十年了,没想到
    她没有说没想到什么,我看着阿穆,他似乎在静静想着什么似的。
    那是陛下第一次对朝阳发脾气,亦是最后一次。
    阿穆曾经说过,在世上,陛下唯一真正心爱,只得一个朝阳。
    我在心底深处,默默的以为然。
    可是朝阳却死了。
    自从朝阳死后,陛下对政务的厌倦一日胜过一日,他的身体也一日坏过一日,他似乎在厌倦朝政的同时也厌倦了生命本身,他不再游猎,亦不再宴乐,通常自己独自处在殿中,既不饮酒,亦不沉溺于女色,然而身体还是一日日衰败下去。
    朝阳仿佛带走他生命里的全部活力,他不仅仅头发白了,甚至连心都已经死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伤心成这个样子,阿穆同我也非常伤心朝阳之死,可是似乎仍及不上陛下之万一。
    父亲亲自入宫来劝解陛下,父亲的身体亦一直不好,多年的征战让他留下无数内伤,他一直病得起不来chuáng,可是他执意要进宫来。
    家里人拗不过他,只得用轻辇将他抬进宫中,殿中的众多内侍宫人皆被摒退,唯有我服侍他在陛下面前跪下,感觉他全身都在发抖,我无法松开扶持父亲的双手,我知道自己一旦松手,他随时就会倒下去。我知道自己亦应该回避,可是父亲如此虚弱,我根本没有办法回避。陛下待父亲终究是不同的,他亲自伸出手,想将他搀扶起来。
    父亲微微喘着气,他攥着陛下的手,就像我平日攥着阿穆的手一般。他说道:五郎,她已经死了。
    父亲的声音在发着抖,吐字亦非常轻,我几乎听不见,可是陛下整个人却像呆了似的,我看着陛下斑白的双鬓,还有浑浊的双眼,陛下握着父亲的手亦在微微发抖,什么时候,陛下已经是这样颓唐的一个老人?
    父亲又喘了一口气,说道:三十年前,她就已经死了。
    父亲眼底似乎有泪光,他说:五郎,你醒一醒吧,她早就已经死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陛下有那般神色,他一直待父亲温言和色,唯有此刻几近狰狞,连脸上的肌ròu都扭曲了,一把揪住父亲的衣襟,我看到陛上手背贲胀的青筋,他的声音因为凶狠而几乎嘶哑道:你胡说!
    父亲抖得喘不过气来,我亦连大气都不敢出。殿中只有父亲喘息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像是破败的风箱。陛下的声音却缓和下来,他甚至笑了一笑:阿照,你也晓得,她是回西凉去了。她可将咱们都骗过去了,连你这么jīng明的人,也被她骗过去了。
    父亲咳喘着,低声叫了声:陛下他的眼神悲怆而无望,他的声音亦是:朝阳公主不是她的女儿,公主亦没有半分像是她的模样,你明明心里也知道。公主乃是贤妃李氏所出,太子妃已经故去三十年了十几年前我去看过,她坟上的青糙,都已经长满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陛下流泪,很大颗的眼泪,无声的涌出来,滚落在他胸前的袍襟之上。他胸前的袍子绣着细密的花纹,那颗明亮的泪珠就噙在龙首上,似坠非坠。父亲抱住陛下的双膝,仿佛是哄劝,又仿佛是安慰,更仿佛是怜悯。陛下像个小孩子,终于嗬的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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