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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琳琅一一答了,玉箸才问她:好些了么?怎么起来了?琳琅道:难为姑姑惦记,不过是chuī了风受了些凉寒,这会子已经好多了。玉箸就叫她:去吃饭吧,画珠她们都去了呢。
    待她走后,玉箸方笑着向英嬷嬷道:嬷嬷可是瞧上这孩子了么?英嬷嬷笑了一声,说道:这孩子骨子清秀,虽算不得十分人才,也是难得。只是可惜你我也不是外人,说句僭越没有上下的话,我瞧她的样子,竟有三分像是老主子爷的端敬皇后那品格。玉箸听了这一句,果然半晌作不得声,最后方道:我们这名下女孩子里,数这孩子最温和周全,针线上也来得,做事又老道,只可惜她没福。英嬷嬷说道:太后想挑个妥当人放在身边服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不过后宫虽大,宫人众多,皆不知道禀xing底细,不过叫我们慢慢谋着。忽然想起一事来,问:你刚才说到画珠,是个什么人,名字这样有趣。
    玉箸笑道:这孩子的名字,倒也有个来历,说是她额娘怀着她的时候,梦见仙人送来一轴画,打开那画看时,却是画得极大一颗东珠。因此上就给她改了小名儿叫画珠。英嬷嬷哎呀了一声,说:这孩子只怕有些来历,你叫来我瞧瞧罢。玉箸于是叫了小宫女,说:去叫画珠来。
    不一会儿画珠来了,玉箸叫她给英嬷嬷请了安,英嬷嬷方看时,只见粉扑扑一张脸,团团皎若明月,眉清目秀。英嬷嬷问:多大年纪啦。画珠答:今年十六了。一笑露出一口碎玉似的牙齿,娇憨动人,英嬷嬷心里已有了三分喜欢。又问:老姓儿是哪一家?画珠道:富察氏。英嬷嬷道:哎呀,弄了半天原来是一家子。
    玉箸便笑道:怨不得这孩子与嬷嬷投缘,人说富察氏出美人,果然不假。嬷嬷年轻时候就是美人,画珠这孩子也是十分齐整。英嬷嬷放下手炉,牵了画珠的手向玉箸笑道:你不过取笑我这老货罢了,我算什么美人,正经的没人罢了。画珠早禁不住笑了,英嬷嬷又问了画珠许多话,画珠本就是爱热闹的人,问一句倒要答上三句,逗得英嬷嬷十分高兴。说:老成持重固然好,可是宫里都是老成持重的人,成年累月的叫人生闷。这孩子爱说爱笑,只怕太后也会喜欢呢。
    玉箸忙对画珠道:英嬷嬷这样抬举你,你还不快给嬷嬷磕头。画珠连忙磕下头去,英嬷嬷忙伸手扶起,说:事qíng还得禀过太后,请她老人家定夺呢,你慌着磕什么头?等明儿得了准信儿,再谢我也不迟。
    玉箸在一旁笑道:嬷嬷是太后跟前最得力的人,嬷嬷既能看得上,必也能投太后的缘。
    英嬷嬷果然十分欢喜,说:也不过是跟着主子久了,摸到主子一点脾气罢了,咱们做奴才的,哪里能替太后主子当家。起身说:可迟了,要回去了,预备侍候太后安置呢。玉箸忙起身相送,又叫画珠:天晚了,提灯送嬷嬷。
    画珠答应着点了灯来,英嬷嬷扶着她去了。琳琅吃过饭回屋子里,玉箸独个坐在那里检点衣裳,琳琅上前去帮忙。玉箸不由幽幽叹了一声,说:你既病着,就先去歇着吧。琳琅道:躺了半日了,这会子做点事也好。玉箸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那也是qiáng求不来的。琳琅微笑道:姑姑怎么这样说。玉箸疑望她片刻,她既生着病,未免神色之间带着几分憔悴,乌亮的头发衬着那雪白的脸,一双眸子温润动人。玉箸缓缓点一点头,说:你啊生得好,可惜生得好错了。琳琅道:姑姑今天是怎么了,尽说些叫我摸不着头脑的话。玉箸道:添上炭就去睡罢,天怪冷的,唉,立了chūn就好了。
    琳琅顺着她的话答应了一声,走过去添了炭,却拿了针线来就着灯绣了两支线,等画珠回来,方一同睡了。她是偶感风寒,qiáng挣着没有调养,晚上却做了绣工,那又是极劳神的活计。到了下半夜四更时分,又发起热来。画珠等到天明起来,见她烧得脸上红红的,忙去告诉了玉箸,玉箸又去回了总管,请了医生来瞧。
    她这一病来势既猛,缠绵半月,每日吃药,却并无多大起色,那发热时时不退,只是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睡着,恍惚是十二岁那年生病的时候,睁眼就瞧见窗上新糊的翠色窗纱。窗下是丫头用银吊子替她熬药,一阵阵的药香弥漫开来,窗外风chuī过花影摇曳,梨花似雪,月色如水,映在窗纱之上花枝横斜,欹然生姿。听那抄手游廊上脚步声渐近,熟悉而亲切。丫头笑盈盈的说:大爷来瞧姑娘了。待要起来,他已伸出温凉的一只手来按在她额上。
    她一惊就醒了,窗上糊着雪白的厚厚棉纸,一丝风也透不进来。药吊子搁在炉上,煮得嘟噜嘟噜直响,她倒出了一身的汗。小宫女进来了,连忙将药吊子端下来,喜滋滋的告诉她说:琳琅姐姐,你可醒了。画珠姐姐要去侍候太后了,大家都在给她道喜呢。
    琳琅神色恍惚,见她bī了药出来,满满一大碗端过来,接过去只见黑幽幽的药汁子,咽下去苦得透进五脏六腑。背里却润润的汗意,额发汗湿了,腻在鬓畔,只心里是空落落的。
    开了chūn,琳琅才渐渐好起来。这几日宫中却忙着预备行围,玉箸见琳琅日渐康复,已经可以如常应对差事,极是欢喜,说:皇上要去保定行围,咱们浣衣房也要预备随扈侍候,你好了我就放心了。因琳琅做事谨慎周到,所以玉箸便回了总管,将她也指派在随扈的宫人名册中。
    琳琅自入宫后,自是没有踏出过宫门半步,所以此次出京,又喜又叹。喜的是偶然从车帏之间望去,街市城郭如旧,叹的是天子出猎,九城戒严,坊市间由九门提督衙门,会同前锋营、骁骑营,护军营,由御前大臣负责统领跸警。御驾所经之处,街旁皆张以huáng幕,由三营亲兵把守,别说闲人,只怕连只耗子也被撵到十里开外去了。huáng土壅道之上远远只望见迤逦的仪仗銮驾,由扈从的虎枪营拱卫,行列连绵十数里。其时入关未久,军纪谨肃,只听见千军万马,蹄声急沓,车轮辘辘,却连一声咳嗽之声都听不到。
    至晚间扎营,营帐连绵亦是数里,松明火炬熊熊灼如白日,连天上一轮皓月都让火光映得黯然失色。那平野旷原之上,月高夜静,只听火堆里硬柴燃烧噼叭有声,当值兵丁在各营帐之间来回梭巡,甲铠上镶钉相碰叮铛之声,那深黑影子映在帐幕之上,恍若巨人。
    琳琅就着那灯理好一件蓝缎平金两则团龙行袍,忽听远远呜咽一声,有人chuī起铁簧来。在这旷野之中,静月之下,格外清迥动人。其声悠长回dàng,起伏回旋不绝。玉箸咦了一声,说:谁chuī的莫库尼。琳琅侧耳细听,只听那簧声激dàng低昂,隐约间有金戈之音,chuī簧之人似胸伏雄兵,大有丘壑。琳琅不由道:这定是位统兵打仗的大将军在chuī。玉箸问:你怎么知道?琳琅微笑道:我不过瞎猜罢了。
    待得一曲既终,铁簧之音极是激越,戛然而止,余音不绝如缕,仿佛如那月色一样,直映到人心上去。玉箸不由说:chuī得真好,听得人意犹未尽,琳琅,你不是会chuī箫,也chuī来听听。
    琳琅笑道:我那个不成,滥竽充数倒罢了,哪里能够见人。玉箸笑道:又不是在宫里,就咱们几个人,你还要藏着掖着不成?我知道你是箫不离身的,今儿非要你献一献不可。此番浣衣房随扈十余人,皆是年轻宫人,且宿营在外,规矩稍懈,早就要生出事来。见玉箸开了口,心下巴不得,七嘴八舌围上来,琳琅被吵嚷不过,只得取出箫来,说:好罢,你们硬要听,我就chuī一曲,不过话说在前头,若是听得三月吃不下ròu去,我可不管。
    第5章
    琳琅略一沉吟,便竖起长箫,chuī了一套《小重山》。
    chūn到长门chūn糙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chūn。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huáng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chūn。
    玉箸不通乐理,只觉箫调清冷哀婉,曲折动人。静夜里听来,如泣如诉,那箫声百折千迥,萦绕不绝,如回风流月,清丽难言。一套箫曲chuī完,帐中依旧鸦静无声。
    玉箸半晌方笑道:我是说不上来好在哪里,不过到了这半晌,依旧觉着那声音好像还在耳边绕着似的。琳琅微笑道:姑姑太夸奖了,我不过是学着玩罢了。一语未了,忽听远处那铁簧之声又响起来,玉箸道:那铁簧又chuī起来啦,倒似有意跟咱们唱和似的。此番chuī的却是一套《月出》。此乐常见于琴曲,琳琅从未曾听人以铁簧来chuī奏,簧声本就激越,chuī奏这样的古曲,却是剑走偏锋,令人耳目一新。
    只是那簧乐中霸气犹存,并无辞曲中的凄楚悲叹之意,反倒有着三分从容。只听那铁簧将一套《月出》chuī毕,久久不闻再奏,又从头chuī遍。琳琅终忍不住竖箫相和,一箫一簧,遥相奏和,居然丝丝入扣,一曲方罢,簧声收音gān脆清峻,箫声收音低迥绵长。那些宫人虽不懂得,但听得好听,又要猜度是何人在chuī簧,自是笑着嚷起来,正七嘴八舌不可开jiāo的热闹时节,忽见毡帘掀起,数人簇拥着一人进来。
    帐中人皆向来者望去,只见当先那人气宇轩昂,摸约二十六七岁,头上只是一顶黑缎绣万寿字红绒结顶暖帽,穿一身绛色贡缎团福缺襟行袍,外罩一件袖只到肘的额伦代。顾盼之间颇有英气,目光如电,向众人面上一扫。众人想不到闯入一个不速之客,见他这一身打扮,非官非卒,万万不知御驾随扈大营之中为何会有此等人物,都不由错愕在当地。唯琳琅只略一怔忡,便行礼如仪:奴才叩见裕王爷,王爷万福金安。帐中诸人这才如梦初醒,呼啦啦跪下去磕头请安。
    福全却只举一举手,示意众人起来,问:适才chuī箫的人是谁?琳琅低声答:是奴才。福全哦了一声,问:你从前认识我?因他虽常常出入宫闱,但因宫规,自是等闲不会见到后宫宫人,他身着便服,故而帐中众人皆被瞒过,不想这女子依旧道破自己身份。
    琳琅道:奴才从前并没有福气识得王爷金面。福全微有讶色:那你怎么知道琳琅轻声答:王爷身上这件马褂,定是御赐之物。福全低首一看,只见袖口微露紫貂油亮绒滑的毛尖,向例御衣行袍才能用紫貂,即便显贵如亲王阁部大臣亦不能僭越。他不想是在这上头露了破绽,不由微笑道:不错,这是皇上赏赐的。心中激赏这女子的玲珑细密,见她不卑不亢垂手而立,目光微垂,眉目间并不让人觉得出奇美艳,但灯下映得面色莹白如玉,隐隐似有宝光流转。福全却轻轻咳了一声,说:你适才的箫chuī得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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