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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若依皇帝的意思,改用上谕书语一一写了,又呈给皇帝过目。皇帝看了,觉得他稿中措词甚妥,点一点头,又道:再替朕拟一道给太皇太后的请安折子,只别提朕的手臂。容若便略一沉吟,细细写了来。皇帝虽行围在外,但朝中诸项事务,每日等闲也是数十件,他手臂受伤,命容若代笔,直忙了两个多时辰。
    福全来给皇帝请安,听闻皇帝叫了纳兰来代笔国是,不敢打扰,待纳兰退出来,方进去给皇帝请了安。皇帝见了他,倒想起一事来:我叫你替容若留意,你办妥了没有?福全想了想,道:万岁爷是指哪一桩事?皇帝笑道:瞧你这记xing,蓬山不远啊,难不成你竟忘了?福全见含糊不过去,只得道:容若脸皮薄,又说本朝素无成例,叫臣来替他向万岁爷呈qíng力辞呢。皇帝没有多想,忆起当晚听那箫声,纳兰神色间qíng不自禁,仿佛颇为向往。他倒是一意想成全一段佳话,便道:容若才华过人,朕破个例又如何?你将那宫女姓名报与内务府,择日着其父兄领出,叫容若风风光光的娶了过门,才是好事。
    福全见他如是说,便嗻了一声,又请个安:臣替容若谢皇上恩典。皇帝只微笑道:你就叫容若好好谢你这个大媒吧。福全站起来只是笑:浑话说新人进了房,媒人丢过墙,这做媒从来是吃力不讨好,不过这回臣口衔天诏,奉了圣旨,这个媒人委实做得风光八面,也算是沾了万岁爷的光。
    他出了御营,便去纳兰帐中。只见纳兰负手立在帐帷深处,凝视帐幕,倒似若有所思。书案上搁着一纸素笺,福全一时好奇取了来看,见题的是一阙《画堂chūn》: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chūn。桨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福全不由轻叹一声,道:容若,你就是满纸涕泪,叫旁人也替你好生难过。
    纳兰倒似微微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他,上前不卑不亢行了礼。福全微笑道:皇上惦着你的事,已经给了旨意,叫我传旨给内务府,将颇尔盆的女儿指婚于你。纳兰只觉得脑中嗡一声轻响,似乎天都暗下来一般。适才御营中虽目不斜视,只是眼角余光惊鸿一瞥,前尘往事已是心有千千结,百折不能解。谁知竟然永绝了生期,心下一片死寂,一颗心真如死灰一般了,只默默无语。
    福全哪里知道他的心事,兴致勃勃的替他筹划,说:等回到宫里,我就去对内务府总管传旨。纳兰静默半晌,方问:皇上打算什么时候回京?福全道:总得再过几日,皇上的手臂将养得差不多了,方才会回宫罢。皇上担心太皇太后与太后知道了担心,所以还瞒着京里呢。
    己酉日大驾才返回禁城,琳琅初进乾清宫,先收拾了下处,好在宫中执事,只卷了铺盖过来便铺陈妥当。御前行走的宫人,旁人都存了三分客气。兼之芳景在御前多年,办事老到,为人又厚道,看琳琅理好了铺盖,便说:你初来乍到,先将就挤一下。李谙达说过几日再安排屋子。琳琅道:只是多了我,叫几位姑姑都添了不便。芳景笑道:有什么不便的,我们都巴不得多个伴呢。又说:李谙达问了,要看你学着侍候茶水呢,你再练一遍我瞧瞧。
    琳琅应了一声,道:请姑姑指点。便将茶盘捧了茶盏,先退到屋外去,再缓缓走进来,芳景见她步态轻盈,目不斜视,盘中的茶稳稳当当,先自点了点头。琳琅便将茶放在小桌之上,而后退至一旁,再却行退后。
    芳景道:这样子很好,茶放在御案上时,离侧案边一尺四寸许,离案边二尺许,万岁爷一举手就拿得到,放得远了不成,近了更不成,近了碍着万岁爷看折子写字。又道:要懂得看万岁爷的眼色,这个就要花心思揣摩了,万岁爷一抬眼,便能知道是不是想吃茶,御茶房预备的茶和奶子,都是滚烫的。像这天气,估摸着该叫茶了,便先端了来,万不能临时抓不着,叫皇上久等着。也不能搁凉了,那茶香逸过了,就不好喝了。晚上看折子,一般是预备奶子,奶子是用牛奶、奶油、盐、茶熬制的奶茶,更不能凉。
    她说着琳琅便认真听着,芳景一笑:你也别怕,日子一久,万岁爷的眼神你就能看明白了,皇上日理万机,咱们做奴才的,事事妥当了叫他省些心,也算是本份了。
    又起身示范了一回叫琳琅瞧着学过,待得下午,李德全亲自瞧过了,见琳琅动作利落,举止得体,方颔首道:倒是学得很快。对芳景笑道:到底是名师出高徒。芳景道:谙达还拿我来取笑,这孩子悟xing好,我不过提点一二,她就全知道了。李德全道:早些历练出来倒好,你明年就要放出去了,茶水上没个得力的人哪里成。我瞧这孩子也很妥当,今晚上就先当一回差事吧。
    琳琅应个是。李德全诸事冗杂,便起身去忙旁的事了。芳景安慰琳琅道:不要怕,前几日你替皇上换药,也是日日见着万岁爷,当差也是一样的。
    因湖南的战事正到了要紧处,甘陕云贵各处亦正用兵,战报奏折直如雪片般飞来。皇帝事无巨细,事必躬亲,数年来却从这一场大仗里获益甚丰,自今年正月朝廷平判大军克复岳州之后,已知此仗必胜,比起当年初用兵时的如履薄冰,自不可同日而语。待得堆积如山的奏折去得大半,西洋自鸣钟已打过二十一下,李德全见他放下笔来,忙亲自绞了热手巾送上来,又向琳琅使个眼色。
    琳琅便抽身出去,将茶捧进来,果然皇帝放下手巾,便接了茶来,只尝了一口,忽然抬头瞧了琳琅一眼。琳琅只怕初次当差出了岔子,心里不免忐忑。好在皇帝并没有说旁的话,搁下茶又继续看折子。
    殿中静悄悄的,只听那西洋自鸣钟喳喳的走动,小太监蹑手蹑脚剪掉烛花,剔亮地下的纱灯。琳琅瞧着那茶凉透了,悄步上前正想撤下来另换过,正巧皇帝看得出神,眼睛还盯着折子上,却伸出手去端茶,琳琅缩避不及,手上一暖,皇帝缂金织锦的袍袖已拂过她的手腕。皇帝只觉得触手生温,柔滑腻人,一回过头来瞧见正按在琳琅手上,琳琅面红耳赤,低声道:万岁爷,茶凉了,奴才去换一盏。
    恰巧此时李德全进来了,皇帝心思只在留意折子上的事,听她如是说,心不在焉点了点头。琳琅自去换了茶来奉上。待皇帝批完折子,已经是亥时三刻。皇帝安寝之后,琳琅方jiāo卸了差事下值。
    琳琅那屋里住着三个人,晚上都jiāo卸了差事,自然松闲下来。芳景见锦秋半睡在炕上,手里拿了小菱花镜,笑道:只有你发疯,这会子还不睡,只顾拿着镜子左照右照。锦秋道:我瞧这额头上长了个疹子。芳景笑道:一个疹子毁不了你的花容月貌。锦秋啐道:你少在这里和我qiáng嘴,你以为你定然是要放出去了的?小心明儿公公来,将你背走。
    芳景便起身道:我非撕了你的嘴不可,看你还敢胡说?按住锦秋便胳肢,锦秋笑得连气也喘不过来,只得讨饶。芳景回头瞧见琳琅,笑着道:再听到这样的话,可别轻饶了她。琳琅微笑道:姑姑们说的什么,我倒是不懂。
    锦秋嘴快,将眼睛一眯,说:可是句好话呢。芳景将她肩膀一拍:别欺侮人家不知道。琳琅这才猜到一分,不由略略脸红。果然锦秋道:算了,告诉了你,也免得下回旁人讨你便宜。只是掩着嘴笑:背宫你知不知道?琳琅轻轻摇了摇头。芳景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没事拿这个来胡说。
    锦秋道:这是太宗皇帝传下来的规矩,讲一讲有什么打紧?芳景说:你倒搬出太宗皇帝来了。锦秋嘿了一声,道:我倒是听前辈姑姑们讲,这规矩倒是孝端皇后立下来的。说是宸妃宠逾后宫,孝端皇后心中不忿,立了规矩,凡是召幸妃嫔,散发赤身,裹以斗篷,由公公背入背出,不许留宿御寝。
    芳景亦只是晕红了脸笑骂道:可见你成日惦着什么。锦秋便要跳下炕来和她理论,芳景忙道:时辰可不早了,还不快睡,一会子叫掌事听到,可有得饥荒。锦秋哪里肯依,芳景便哧一声chuī灭了灯,屋子里暗下来。锦秋方窸窸窣窣睡下了。
    第10章
    天气晴朗,碧蓝的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白晃晃的日头隔着帘子,四下里安静无声,皇帝歇了午觉,不当值的人退下去回自己屋子里,琳琅也坐下来绣一方帕子,芳景让李德全叫了去,不一会儿回屋里来,见琳琅坐在那里绣花,便走近来瞧,见那湖水色的帕子上,用莲青色的丝线绣了疏疏几枝垂柳,于是说:好是好,就是太素净了些。
    琳琅微笑道:姑姑别笑话,我自己绣了顽呢。芳景咳了一声,对她道:我早起身上就不太好,挣扎了这半日,实在图不得了,已经回了李谙达。李谙达说你这几日当差很妥当,这会子万岁爷歇午觉,你先去当值,听着叫茶水。
    琳琅听她如是说,忙放了针线上殿中去。皇帝在东暖阁里歇着,深沉沉的大殿中寂静无声,只地下两只鎏金大鼎里焚着安息香,那淡白的烟丝丝缕缕,似乎连空气都是安静的。当值的首领太监正是李德全,见了她来,向她使个眼色。她便蹑步走进暖阁,李德全轻手轻脚的走过来,压低了声音对她道:万岁爷有差事jiāo我,我出去就回来,你好生听着。
    琳琅听说要她独个儿留在这里,心里不免忐忑。李德全道:他们全在暖阁外头,万岁爷醒了,你知道怎么叫人?
    她知道暗号,于是轻轻点点头。李德全不敢多说,只怕惊醒了皇帝,蹑手蹑脚便退了出去。琳琅只觉得殿中静到了极点,仿佛连自己的心跳声也能听见。她只是屏息静气,留意着那明huáng罗帐之后的动静。虽隔得远,但暖阁之中太安静,依稀连皇帝呼吸声亦能听见,极是均停平缓。殿外的阳光经了雕花长窗上糊着的绡纱,投she进来只是淡白的灰影,那窗格的影子,一格一格映在平滑如镜的金砖上。
    她想起幼时在家里的时候,这也正是歇午觉的时辰。三明一暗的屋子,向南的窗下大株芭蕉与梨花。阳光明媚的午后,院中飞过柳絮,无声无息,轻淡得连影子也不会有。雪白弹墨的帐里莲青枕衾,老太太也有回说:太素净了,小姑娘家,偏她不爱那些花儿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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