踌躇满志是当然,可以与洪兴清算旧恨,他是迫不及待的。但与此同时,一种挥之不去的、又被当作棋子的感觉,让耀扬恶心。
他今年已叁十岁了。江湖浮沉十余载,他做了大哥,挣了大钱,怎么还是不得真正自由?还是要受制于人?他不服,更不甘。
一定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这便是他最近的目标。可走进雅典居电梯间时,勉强平复的情绪,又激荡了起来。
昨天,他就是在这里,重逢了叶斐。
她现在哪里呢?耀扬突然发现,虽然叶斐也住在这栋楼里,可究竟是哪一间,自己并不知道。不仅如此,她今早匆匆而去,自己连她的电话都忘记问了。如今,自己怎么联系她呢?
思索片刻,耀扬转去保安室,一番威逼利诱,很快拿到了叶斐的房号。兴冲冲奔去她门前,抬手敲门时,耀扬却顿住了。
今早她的态度有异,自己未及细问,却是为什么呢?耀扬何等剔透,立刻想到她早上问自己被通缉之事。她是好人家个女孩,怎会不在意呢?自己现在冲到她门口,她若问自己如何得知她的房号,他如何作答?这岂非是向她强调自己的确是个坏人?
如是思绪一转,耀扬抬手看表:昨天遇到她,似乎是晚上十点多。现在已是九点半了。耀扬坐电梯下至一楼,在电梯间外点了一支More烟,就这么等了起来。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耀扬将身上所有的烟都抽完了,真觉自己可笑。
他从来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不同、这样的特别,以至没有人能理解他、分享他的人生。耀扬不在乎寂寞。他甚至自矜于这种寂寞。在他看来,就如同那些伟大而富有成就的人,总是高处不胜寒的。可现在,他竟好似一个最最普通的、坠入情网的愚蠢男人一般,为了创造一次虚假的偶遇如此傻等。
可她之前不是也等了自己么?自己等等她又何妨呢?
算了吧!你怎么知道她只是在等你?说不定人家早有新欢了。
不会的。若是那样,为什么昨天她也如此渴求自己呢?
一夜露水情罢了!这样的女人你见得还少么?
耀扬脑中两个声音此起彼伏,吵得他烦躁无比。
“耀扬?”
“啊,Faye。”她骤然出现,耀扬一瞬间都来不及收拾神色,顿了片刻才道,“好巧呀。”
叶斐心乱了一天,下了课便一直待在图书馆,直到闭馆才回来,没想到又在这里遇到耀扬。她眼角瞥见,耀扬旁边垃圾箱上的烟灰缸里,More独特的巧克力色烟蒂已是一小堆。
可他说好巧。
两人如是沉默地走进电梯。他按了18层,她则按了23的按钮。
空气中浮动着让人心痛的尴尬。叶斐秀眉紧皱,几乎是没话找话:“耀扬,我……我住在23A。我爸爸之前陪我住了一个多月。他现在回美国了。”
天啊!自己同他说这个干什么?说自己独居、家里没人,他会不会以为我在邀请他?脑子里一团浆糊的叶斐简直恨不得咬掉舌头。
好在耀扬只是“喔”了一声。
他的楼层先到。叶斐更为紧张了。耀扬也感受到了她的紧张,但他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Faye,明天系周六。我哋一起去楼下咖啡馆吃brunch好么?”
“啊?”
“十点好么?”耀扬随即补充,似乎她的一句疑问便是同意了。
叶斐几乎是懵懵然地点头。
果然,自己还是拒绝不了他。
The ; ; the wants.
耀扬从来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一顿brunch,已让他尽悉叶斐的近况。两人现下住得又近,近水楼台。他订了鲜花,日日送去她门口;得知她现在港大读社会学,他便投其所好,特意寻了传统粤剧的表演,约她一同看戏。
悲难成诵,鸳鸯梦已空。
锦书难托,沉园枉重逢。
此时台上唱的一段叫《残夜泣笺》。叶斐虽已在香港生活了一年多,但粤剧唱腔还是不大听得懂,只能对着节目单上写的唱词来听。
叶斐听着,叹了口气。她此时面对耀扬的再度追求实在很矛盾。经历了离家、独立的这一年,此时的耀扬好似前世故人一般。原本叶斐回忆自己之前在港的一年,也并非时时刻刻想着耀扬,可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他本人,她的目光就无法移开,好像他就是有自己抗拒不了的魔力一样。
可她心里有个过不去的坎,便是耀扬贩毒的事。几次叁番,她想问他是否还在做那恶极的买卖?可她却问不出口。或许,多多少少也有点不敢问罢。
表演散场,从西九龙大剧院出来一路散步到维港边,叶斐益发怏怏的。耀扬自然也感受到了:“Faye唔开心?是呢出戏唔合心意么?”
“冇呀,点会呢!戏很好看,多谢耀扬你带我来。”
一周过去了,她仍是这么客气疏离,耀扬剑眉微皱:“Faye,有件事我想问你。”
“嗯?”
“当年,你点解会留在香港?”耀扬面对着她,用略有些自嘲的语气道,“我原先以为,你一定是为咗等我。可我现在看你似乎都不愿意见到我了……依家仲以为你是为咗我,也太自作多情了。”
哀兵政策,果然奏效。只听叶斐忙道:“唔系呀!我点会不想见你呢?你唔知我多高兴能再见到你……”叶斐说着,顿了下,“我更高兴嘅是你依家冇没事了……”
自己现在没事了……耀扬若有所悟,旋即联想到她既知道自己被通缉,看来也知道自己是因为贩毒被通缉。难道是因为这个?耀扬思忖片刻,调整语气才又开口:“Faye,你知我点解加入黑社会么?”
见她闻言有所动容,耀扬徐徐开口:“我父母早亡。12岁那年我从福利署跑出来,在一家车行做帮工。Faye你学过香港历史,应该知道七、八十年代的香港系点样嘅。呢时候,我每日受人欺辱,忍不住反抗,就会招来更厉害嘅报复。我嘅初恋女友,她叫阿织,就是因为我得罪了一个现在都冇咗嘅小帮派头目,被奸杀了。当时我冇能力保护她,甚至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冇办法为她报仇。那时我就话俾自己,出来行,就是求财。有钱才有势力,有势力才能赚更多嘅钱,其它乜嘢都是假嘅。再之后,乜嘢赚钱我就做乜嘢。我也的确赚到钱了。如果冇钱,我点能够学弹琴?点会有机会去读暑校?” 耀扬说着,轻抚叶斐的脸颊,“如果唔系当年去港大上课,我边有福气认识Faye你。”
“耀扬,我明白你嘅难处。”叶斐闻言长叹——Faye Fale怎么会不明白呢?只是她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她在面对这类话题时,总是能避则避。可现在耀扬主动提起,叶斐觉得,她总要劝他一句。
“我知广东有句俗语,话系‘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但有了金腰带就能过好一辈子么?你就不为以后打算?”
耀扬还真的不怎么为以后打算。虽然他也曾热切地期望打破阶层壁垒,跳到他自己划分的叁个同心圈的最外围,真正地享受人生的乐趣。但经历了之前的大败,他已经顾不得那许多了。他迫切地需要赢回这一局,才能真正恢复底里支撑他一路走来的自信。
“以后……”耀扬灼灼地望着她,“如果所谓嘅以后里,冇咗自己最在乎嘅人,咁又有乜值得打算?”
叶斐闻此心绪起伏:耀扬这般在乎自己,她一则感动,二则却更为他担忧,自觉不能眼看着他再入深渊:“那耀扬你……为了你在乎嘅人,可唔可以……不要再做呢d要命嘅生意了?”
她果然是因为迷幻邮票的事而心有芥蒂。
自己在内地加工LSD的工厂早被查封了,早就没了的东西,让他放弃,还有不肯么?便是如此,耀扬却还是装模作样地抻了一会儿,才郑重点头:“你放心,我同你保证,绝唔会再拈……”
“唔使讲出来!”叶斐忙掩住他的嘴,“你知道就好了。”
耀扬见她如此,心痴神醉,将她揽在怀里:“Faye,只要我哋能再在一起,我乜都听你嘅。”
听耀扬答应自己,叶斐欣慰,终于埋进他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耀扬,我哋毕竟有咁长时间未见。我想……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慢慢来好么?”
“好。”耀扬深深看着她,柔声道。
他说的却不是真心话——耀扬并不想慢慢来。就好比他向叶斐的保证,实则也是半真半假。
迷幻邮票,他的确是不再做了。在大陆这一年多穿州跨省,让耀扬有机会对大陆的毒物行情有了更深的了解。
迷幻邮票算什么?最暴利的,根本是用化学方法合成的甲基苯丙胺,这才是未来产业的所在。遑论复仇之轮早已轰隆隆滚动起来。耀扬如何等得了呢?
无论是江湖利益也好,她的爱也好,他立刻就要。
两天后,耀扬接了下课的叶斐,林保坚尼一路奔向屯门。
天已黑透了,朗夜无风,繁星烁烁。十月底的山间有些凉。耀扬将车停在李家农场外的野山坡上,下车时拿出一个保温杯递给叶斐,柔声道:“Faye冷不冷?喝点热奶茶吧!”
揭开杯盖,香气诱人,温度则是最适宜的略烫,叶斐心中甜软。
“Faye你记不记得,就在这里,你答应我来香港,我们在一起。”
见她含笑点头,耀扬轻声又道:“佛家说贪嗔痴是叁毒,尤其是贪。贪权、贪财、贪名、贪爱,乃至理想志向,人世间的一切。”
“Faye,我曾以为自己想要嘅,是体验世间一切,好的一切、坏的一切、美的一切、丑的一切……我现在才知……不是。我想要嘅不是那些。”
耀扬此时的表情温柔而认真:“Faye,我有一件礼物送俾你。”他说着,一步一步向后退。
“耀扬你小心d!”
他没答话。这里光线很暗,叶斐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禁有些急了,站起身来想去拽他。就在这时,尖细的破空之声层层炸起。
“Faye我想要的是你。”耀扬对她喊道,“我想把我的世界给你!”
叶斐此时却说不出话了。她只见无数烟花在耀扬身后绽开,漫天的金雨流泄,仿佛星空碎裂、银河倒流。
他向她张开双臂,像是在对她说,他为她,可以燃尽一切。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Faye你可愿作我的永夜之光?”
叶斐已然晕眩。他说的似乎是尼采的句子,但已不重要了!此时她只觉得心跳快地发疼,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耳侧只剩耀扬的呢喃。
他说,给我,Faye,把你的一切都交给我。
叶斐只觉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汹涌感觉击中了、裹挟了、淹没了。她茫然无措,所能做的就是如他所说,把自己交给他。
最后,将累极昏睡过去的叶斐抱回车上,耀扬关上车门绕回驾驶一侧时,一脚踢了放在地上的奶茶杯。
作者bb:
本章推歌,Lana Del Rey的《Young and iful》,小李子《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主题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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