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帖的虽是孙邵,但老爷子并未亲身宴客,主持的却是年轻的诸葛恪。
诸葛恪的父亲诸葛瑾一贯主张联蜀,与使蜀的张温关系甚密,算得上两边的中间人物,见到他李隐舟并不奇怪。可入席之后才发现,宾客中不止有淮泗党的后人,甚至包括了顾谭及朱、全、虞等世家的少主,也不乏凌统、骆统等出身低微的小将。
一眼望去,吴可算得上人才的后辈几乎都济济在座,推杯换盏间,千种目光陈杂交错,都心照不宣地落在同一人身上。
暨艳直身而坐,双手搭在身侧,既不饮酒,也不说话,仿佛一切的觥筹喧嚣都与他毫无干系。
一众子弟勾眉弄眼对视片刻,也无人敢贸然和他搭话。
直到一轮酒后,诸葛恪的酒杯终于举到暨艳面前。
“听闻暨公也是吴郡人,和子默的父亲曾有来往,也曾在都督府上为客,真是令人生羡。今日难得有缘一聚,暨公又何必如此避嫌?不如举杯同庆,也算话旧一场。”
这话算是给足了暨艳面子。
接连搬出陆逊、顾邵二人,就差连凌统都数进去了。
诸葛恪笑容明润,眼神极为真诚恳切。
诸葛瑾为人宽厚,必不愿和暨艳直接交锋,故而也借这个巧令儿子周旋其中,既是帮孙邵筹谋,也是想给暨艳留条后路。
听他说完,暨艳眼皮掀开,神色却是冰冷照旧:“陈年旧事,艳已记不清了,何况子默年不过十数,与艳无照面之缘,算不上旧识。”
这话一出,不仅诸葛恪噎了一下,顾谭脸上也不大好看。
他少时偶从父亲口中听过此人名字,未曾听父亲说过他半个字的不好,如今忐忑一见,居然被对方干脆利落地划清界限,半点旧情也不顾,堂堂顾家少主,何时被这样驳过脸面!
小顾少主眉头微顰,冷眼不语地灌下一口酒,微微摇头,示意诸葛恪不必上赶着攀亲了。
诸葛恪正在满堂注视中尴尬地举杯踟蹰,袖底被人拉了拉,低头一瞥,见是朱据的儿子朱损,不由松一口气。
朱家也是吴郡世家大族,头一回出入这淮泗党权位中心的丞相府,不免起了争功显能之心,此刻见诸葛恪碰一头灰,暗道这诸葛家家风严谨,却疏于世故,要笼络人心,还得看他的功夫。
唇角勾起一抹笑,朱损起身接过那酒杯,绕着满座的宾客走了半周,在暨艳座侧停下。
他微俯下身,温热的鼻息带一丝调笑的醉意,喷在对方冰冷的耳廓上:“还未贺尚书郎升迁之喜,损备有薄礼,正好借宴献礼。”
暨艳搭在两侧上的手微握紧了些,眼神冷淡地转过去:“少主要知法犯法么?”
朱损像是知道他要说这话似的,含笑站直了身,目光一扫,眼神威严起来。
门外便弓身走进个奴仆,捧着卷破旧古朴的书册,远远地,跪在暨艳视线的正中间。
朱损道:“损知尚书郎不慕金玉,不爱女流,在家中藏书中搜罗许久,找出这一册董博士亲自誊录的《论语》,虽只《为政》一卷,也算是稀世罕有了。子休是君子,当配此书。”
朱损这一礼可送的费尽心思。
珠宝好女未免落于俗套,指不定还成了自己贿赂尚书的罪证,可这名贵古籍便不同了,说贵重么,不过一卷旧竹简,于不识宝的人而言连柴火都比不上;说轻,恐怕陛下的宫殿里都翻不出董仲舒的亲笔遗迹。
何况文人墨骨,总爱故作清高,实则攀附圣贤,不逐利,却追名,又岂能拒绝这份大礼?
至于为何端端选了《为政》这一卷,则另有一番警戒的意味:汉来数百年皆以儒家治天下,讲究礼仪仁德、君子之风,暨艳这等严苛冷酷的作派,自然是和这天下文人的风气所不合的。
威逼利诱,都在短短一席话中,朱损自认为这事办的滴水不漏,举袖将那酒杯端在暨艳面前,笑吟吟道:“还请尚书笑纳。”
暨艳收回目光,抬眸看他。
朱损站在他身侧,他便只能昂起下颌,才看清对方胸有成竹的得志笑容。
他却不急看上那珍贵古籍一眼,反问:“少主赠艳以书,却不曾读过书中内容,不觉可惜么?”
他看向朱损的视线上抬着,却在气势上压了对方一筹,隐然显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冷傲,那寂黑的瞳孔烁着冷光,生生与他人划出天堑般的距离。
朱损看得心底发寒,却不知他是何意,只得硬着头皮讪讪问:“小辈不才,《论语》也是通读过的,尚书不妨敞明了说,到底对小辈有何不满?”
“有何不满?”暨艳唇边勾起一抹冷淡而嘲讽的笑意,“《为政》言,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少主自负才学,难道还要本公教你什么意思吗?”
这话一出,朱损脸上仿佛挨了个狠狠的巴掌,登时青白交错。
暨艳这话的意思,分明是指他们小人心术,以结交亲友之名,行结党营私的勾当!
捏在杯壁上的手指紧紧收拢,空气中几乎可以听见那瓦器细微碎裂的声音,朱损眼中的笑意渐渐冷却,几乎有些不耐地压低了声音:“暨尚书,你……”
威胁的话还未出口,额前横掠过一抹精干的袖影,二指一摘,竟轻轻松松将他手中扣紧的酒杯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