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 这不合适吧?您看,像您这样一位高贵的小姐,怎么能到我那窝里暂住?我那里乱糟糟臭烘烘,您去了准保嫌恶心。”
“我可不是什么小姐, 也跟高贵搭不上边。”爱丽丝压根不上他的当, “我是佣兵出身, 好多时候只要头上有半爿屋顶,就算不错了, 屋子臭也没什么要紧,我还在死人堆里睡过觉呢。”
科里莫的状态又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整个人都塌缩了。
爱丽丝一扬头:
“带路。”
科里莫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听从。立约指环就在他手指上时不时的发烫, 提醒他他其实一直都在违约的边缘晃悠。他不太清楚当初这个指环在制造时究竟是怎么做的设定,但无论如何, 他不太想冒险试验。
既然老板说想住他家……那就来吧。
一般来说, 像科里莫这种靠欺诈生活的社会残渣, 通常不会有固定的居所, 但科里莫以“艺术家”自居,自认绝对不会被人发现他的住址, 所以并不经常搬家, 只在觉得有必要的时候,偶尔去熟悉的旅馆住两天。他有一栋带马厩的小房子, 布置得实际上还挺不错,就是稍显小一点, 马厩也窄。不过他向来一个人住, 又从未想过会带来什么访客,这个尺寸对他来说该说是正好。
科里莫先把爱丽丝带到了马厩。
这马厩是给他那匹矮脚小母马准备的,不仅地方小, 棚顶也挺矮,瑟西里安要是勉强进去,肯定不舒服。
瑟西里安不是很愉快地嘶鸣了一声。
爱丽丝摸了摸马鼻子:
“瑟西,怎么了?”
以马的形态现身的瑟西里安,并不能同时在爱丽丝的脑海里说话,只能像一匹真的马一样嘶鸣,委委屈屈。
科里莫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您的马肯定也觉得我这地方实在太惨。我的杰奎琳倒是不介意跟别的马共享马厩,不过您这么好的马住在这儿实在太委屈了点……我知道附近就有一家不错的旅馆,马厩又大又宽敞。房间干净,而且还特别便宜。”
科里莫把“特别便宜”几个字咬得非常重,生怕她听不清楚。
“不要紧,就让它在这儿吧,它是个好孩子,绝对会乖乖的。”当爱丽丝想省钱的时候,就算瑟西里安也无法动摇她的决心。她拿出对付“别扭”的法子,凑过去亲了亲马鼻子。
黑色的骏马一下子僵住了,爱丽丝拨弄了一下它的马鬃,顺顺利利把它牵进了马厩。
“现在去你房间里看看。”她转头冲科里莫说。
科里莫明白他已经别无选择,只好拿钥匙开了门。
科里莫的家没有他之前描述得那么乱,这家伙对生活品质要求挺高,甚至称得上有情调,种种摆设都是精心设计。衣架上除了挂着作为“工作服”的黑袍子以外,还有几件看起来挺帅气的衣服,大概是约会的时候用的。爱丽丝从未去别人家里做过客,也没住过什么有生活气息的房子,饶有兴致地四处参观。已经彻底认命的科里莫到厨房去,把现有的食材凑合凑合,给他们俩做了一顿晚饭。
晚饭是炒面条,这种食物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把各种各样的食材全都放进去,而不会显得有什么不协调。科里莫知道自己大概有一段时间不能回来,所以要趁此机会把家里存放着的新鲜蔬菜全部吃光。
其实按照爱丽丝平常的习惯,她更喜欢在每一顿饭都吃点肉。不过既然有免费的晚餐,爱丽丝绝对不会提出反对意见,更何况,这家伙的手艺居然还不错。爱丽丝越发觉得,她找到这么个向导还真是做对了。
晚饭后稍微消化消化,就可以睡觉了。
科里莫只有一张床,不用说,床当然是要让给老板睡。他找出平常不用的毯子,铺在沙发上,就这么对付一宿。
或许因为这一天对科里莫来说实在有点过于艰难了,他刚躺到沙发上,就传出均匀的呼吸声,显然是马上就睡着了。
爱丽丝也躺下来,不过她没能那么快睡着,因为她刚准备休息,瑟西里安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你心肠真硬,就这么把我丢在那破马厩里。”
爱丽丝居然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了……委屈?
“可你现在不是就在这里吗?”爱丽丝的心肠硬极了,“明天早晨记得早点回去,否则就该被人发现啦。”
“我有点后悔用这样的形态跟着你了,我是个神明,本来应该,呃……更具威严。”
瑟西里安在爱丽丝面前确实曾经有过威严,不过自从他第一次化身成马之后,这个东西似乎就……消失了许多。
不过爱丽丝还是愿意说点能让瑟西里安稍微高兴一点的话:
“马多好呀,非常暖和又非常温柔,而且也很好交流,可以跟我心意相通。”
“我们现在也心意相通。”
“现在这样不算。”爱丽丝说,“你能进到我的脑子里,我在你面前是透明的。只要你想,你随时都可以和我说话,我能听见你的声音,有的时候也能触碰到你,但真实的你远在那无法看清的幕帐之后。然而当你是马的时候,虽然不能说话,我却能更真实地感知到你。”
瑟西里安沉默了一秒,有点迟疑地问:
“我感觉到你在……紧张?”
“是的,我在紧张。在脑子里彼此交谈,不是人类习惯的方式。这种方式会不断地提醒我,与我交谈的是至高无上、我永远无法完全理解的存在。”
“我从来未曾留意过这一点……”
“你有能力感知,但你却忽略了。”爱丽丝语气温柔,“神明与人类之间的差异太大,或许你们永远无法理解人类。”
爱丽丝用了很温和的词,没有直接指出神明的傲慢。但瑟西里安似乎仍对此感到不安。
“但我们曾经有过同调。”他好像一定想要抓住一点可以证明他们之间密切联系的东西,“我们确实有着超乎一般的紧密关系。”
“当然,但你也知道,这样的链接对人类来说是危险的,在我们同调的那一瞬,你的力量盈满我的肌体,几乎将我撕碎。”
这是事实,人类与神明之间的差异天然存在。瑟西里安沉默不语,似乎难以对她的话做出回应。
但爱丽丝的目的并不是要为难瑟西里安,她只是想要更多地展露自身。
“我曾发誓效忠于你。”她继续说,“你给了我充足的时间去做这个决定,而我做下此种选择,是因为你值得我效忠。但同时我也渴望更深刻的联系,不仅仅渴望你赐予的力量,更加渴求你的心灵。你是我的神明,请你告诉我,我是否渴求得太多,已经超越了神明与信徒之间应有的界限?”
少女这样说着,向着虚空伸出手掌,虚空之中神明无形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我一直在期待信徒,”瑟西里安说,“几百年几千年,我一直在期待着被唤醒。我被赋予了使命,被加诸了希望,要撕碎这个世界,在废墟之中种下新花。但神明的力量源自人类,倘若人类无法下定打碎这世界的决心,我就将永远沉睡。
“我曾怀疑这一日将永远不会来临,我曾以为我的存在只是世界意识之中的一个错误,但你突然出现,让不可能破碎的世界有了裂隙。你是奇迹之种,是希望之花。你是我的信徒,也是无可替代的存在。你不该被人类的机体限制,或许有一日,你会上升到神明的境界,接近我所在的无限……到那时,我的一切都会为你敞开。”
瑟西里安似乎在做下某种承诺,然而他的话语过于抽象,做下的承诺让人难以理解,爱丽丝只能充满迷惑地睁大眼睛,徒然地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凡人的肉体过于沉重,此刻我不能带你去向他方。”瑟西里安叹息一声,“但我可以掀起绝对无限理念世界的一角,让你稍微感受我的世界。”
瑟西里安话音落下的那一瞬,爱丽丝发现眼前的天花板变了。
她看见的是什么?那不是人类的语言文字可以记录的内容,人类文明璀璨如星河,然而瑟西里安所在的绝对理念世界盛大辉煌,超越人类可想象的范围,充满未知的奥妙。爱丽丝感到心脏狂跳不止,那强烈的震撼令人哑口无言,会让所有瞥见的人沉浸其中。
“这只是理念世界的一角,已然被无限弱化。”瑟西里安告诉她,“只有当你跻身神界,才有足够坚固的精神力承受这一切……你愿在未来与我同往吗?”
这实在是诱人的邀约,不过她并未立即应允。
“绝对理念世界确实令人迷醉,”爱丽丝的声音微微颤动,还未从刚才的震撼之中完全回返,“可惜我天生喜爱用直觉行动,无法轻易适应理念的眩光,比起足以承受理念世界的精神,我更希望你赐予我永远不会疲倦的的生命。”
爱丽丝的额上被瑟西里安轻吻:
“永远不会疲倦的生命就在这里呀,你的生命之火足以照亮世界,亦可以照亮你我。如今我将这邀约搁置,留待未来实现。但此刻我向你立下誓言,只要我得到足够的力量,我必将以人类的形体出现,将你能理解得到的全部的我展现在你的面前。”
新的誓言立下,神明与他信徒之间的关系似乎愈加紧密。不过除此以外,他们还有别的事需要商讨。
瑟西里安稍微停顿了一会儿,为他的信徒做下指示:
“明天暂时不要前往法师塔,留在这里,明天晚上,再到你去过的酒馆,在那里我们将会遇见不可思议的事物,或许……可以促成一些交谈。”
“酒馆?为什么?”
“或许你已经记不清那日期,不过明天晚上,恰是祭祀酒神的巴克斯之夜。”
第72章 神赐迷狂。
科里莫虽然早早就躺下, 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但他实际并没有睡着。
睡惯了自己床的人,谁突然睡沙发能睡好啊。
但他没有出声,也没有翻来覆去, 沙发太窄, 动一动就要掉下去。他躺了一会儿, 然后发现他的那位神秘的老板,好像正在说话。
一般来说, 东边发生神秘怪事的概率总比别的地方多些,科里莫在这里待得久了,也就见怪不怪。更何况他对这位新老板毫无了解, 心想或许她只是爱说梦话而已,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不过科里莫还是非常认真地在听着, 在科里莫看来, 即使那真的是梦话。也绝对有着一听的价值。
科里莫在国门之前做这一行已经七八年了, 还从未失过手。在国门这边做类似生意的人, 谁也不如他看人那么准。同行们又羡慕又嫉妒地给他取过许多别称,叫他“永不失手的科里莫”。可这回他当真是失手了。
这少女到底是谁?顶着一脑袋红头发, 却说自己不是弗拉梅尔家的人;带着大袋的金币, 却要在乎几个银币的住宿费;明明从来没来过东边,却认识酒馆里的酒保。科里莫注意到, 这位少女使用立约指环辖制他,但她自己的指头上, 却也带着一枚差不多的指环, 显然也在被其他人约束。各种彼此冲突的信息让科里莫莫名其妙,本能地感到这里面或许有利可图,也或者有可能会让他送命。
科里莫倒是没那么害怕, 多年以来,他一直做得就是这样的买卖,所有有利可图的事都是危险的,在悬在高空的钢丝绳上跳舞,才是他诈欺艺术家的本色。
虽然话是这样说,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一次,科里莫大概不会再来趟这趟浑水。但是既然他已经被迫卷入其中,科里莫决心要发挥出他全部的实力,多了解一些信息,尽可能地从中榨取价值。在关键时刻,他所了解到的事说不定可以救他一命。当然,他知道的事情也有可能让他把命送掉,不过如果事情真的往那个方向发展,至少他也算是能死得明白。
他竖起了耳朵尽力听,爱丽丝的声音很小,要听清实在没那么容易,好在夜里很静,加上连猜带蒙,科里莫总归还是稍微听懂了一点点。
这不是梦话,她确实是在与人交谈。
但这里没有其他人,科里莫也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这事情实在很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科里莫一边听一边想,隐约从一些词句中猜到了问题的答案。
莫非……与她交谈的是神明吗?
这件事有点超越了科里莫的认知范围,虽说信奉神明的人是多数,但科里莫从来就没做过什么神明的信徒。光明神及其眷属跟他搭不上关系,至于暗夜之神及其门下的三位,虽然对他很有吸引力,但若要追随他们,往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像科里莫这样的人,是不会为得到神明庇佑而情愿付出什么代价的。
他倒是也曾经听说过,有一些人被称作神明的宠儿,可以与神明做直接的交流。这样的事在并非信徒的人听来,多少让人感到荒诞不经。想不到这样的事竟会在他眼前发生。
这原本只是科里莫的猜想,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击碎了他所有的怀疑,同时……可能也击碎了些别的什么。
他房间的天花板突然裂开,理念世界的一角在向爱丽丝揭开的同时,也向科里莫揭开了。科里莫猝不及防地接受到这样的冲击,精神完全支撑不住。他只是个普通的骗子,比别的同行稍微强一点也有限,精神力完全无法与爱丽丝相比。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要死了。
幸好瑟西里安对理念世界的展示只维持了一瞬,让科里莫完全绷紧的精神松懈下来,他没有余力再去思考,至于后面爱丽丝与她的神明又说了什么,科里莫也已经无暇再去听。
他就维持着这个僵直的姿势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似乎被人用了定身术。
可怜的科里莫一宿没睡,到了第二天早晨,精力充沛的爱丽丝看看科里莫那一对堪比休利特的大黑眼圈,挑了挑眉:
“睡得不好?”
这句话像是一句解除定身术的咒语,让科里莫从回过神来,张了张嘴,本能地做出了一个回应:
“没有,我睡得不错。”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声音好像有点颤抖、破碎,好像在沙漠中渴了好几天的人。那理念世界的景象多多少少将他的精神摧毁了一部分,而精神的损毁必然会在外部有所表现。
爱丽丝不知道科里莫的这种状态是因为他偷看了瑟西里安展示的理念世界,只当他还在承受失败带来的打击,并没有太在意。
“今天给你放个假。”她非常通情达理地说,“我们明天才出发,今天你可以留在家里休息一下,或者做些出远门的准备,今晚是巴克斯之夜,我想你或许也会想要喝一杯。如果你也去酒馆,我们可以在那里碰头。”
科里莫没回答,爱丽丝也不在意,只是独自出了门。
有立约指环在,爱丽丝并不担心科里莫就此溜走。
昨天,爱丽丝的全部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科里莫身上,没怎么留神街上的情况,也还没来得及在东边好好逛一逛。此时离开了科里莫家,酒馆暂时还不会开门,爱丽丝开始四处晃悠。
国门的这一边,多多少少也算是个小镇。很可以稍微逛逛。虽然国门那边出入的人都披着黑斗篷,穿着黑袍子。不过当真进入东部之后,街上的大部分人并没有那么打扮。看起来鬼鬼祟祟的人少了一多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