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报拆开了,但没有被抽出。
战报是昭睢亲手呈上的。昭睢亲自押运粮草船队,出云梦泽,行至郊郢,迎头驶来一艘快艇。那艇划得飞快,且是顺流,看到昭睢船上的旗号,急靠过来。一个战袍上尽是血污的参将摸出战报递给昭睢。昭睢看毕,吩咐粮船驶往丹阳,自己跳上快艇,与那军尉返回郢都。
“大王呀,”那参将跪在地上,不无悲切地将自己所亲历的战斗过程细讲一遍,末了泣道,“直到屈将军战死,我方将士没有一人向后逃啊,秦人撤走之后,末将巡看战场,我方将士多是前面中枪啊。纵使后背中枪的,也是在混战中被人捅死的。可那三个秦人……实在是太猛了,力大无穷啊,一人使镗,一人使杵,一个使双锤,皆是乌金做的,重达几百斤,在阵里横冲直撞,哪儿人多他们就到哪儿,挡者皆死,无人可敌啊……那个使锤的,直冲屈将军的主将塔,在几十步外将那铁锤扔过来,谁也想不到啊。那锤砸断将塔,屈将军他……他正在塔台上摇旗指挥,那塔倒地……呜呜呜呜……”
怀王的泪水憋在眼窝。
“王上,”昭睢接道,“臣问清爽了,是魏章先下战书,屈将军不能不应。从部署上看,屈将军未出任何差错,甚至可以说称得上完美,秦人以五万之众与屈将军的六万锐士对阵,且毫无背依,而屈将军所选地势极佳,背倚丹阳,西是山陵,东是淅水。除六万锐士之外,屈将军另备一万于丹阳城中,另外两万隐于两侧山谷,更有三万锐卒围攻淅邑,断开秦人退路,这是全歼秦人的阵势……”略顿,“唉,屈将军只没料到秦人会有三个力士,在猝不及防中将我主阵冲垮了,打乱了。自始至终,屈将军没有离开过他的将塔,真正一个好将军啊……实在太可惜了,只要屈将军能再撑上半个时辰,俟我两翼援兵赶到,秦人……甭说他有三个力士,纵然再有三个,也是插翅难逃了!”
怀王的泪水夺眶而出,手中的战报掉落在地上。
“从战报上看,”昭睢再道,“我殉国将士虽过六万,但秦卒折损也过四万。秦人此番胜在失信,若是正常攻防,我将士稍稍有个准备,结果绝对不会是这样!”
“秦人!”怀王一拳震在案上,“他们何曾有信?”
“王上,”昭睢从袖中摸出另外几份战报,“我虽在主场有所失利,屈丐、逢侯等将士尽皆殉国,但城池未失,寸土未丢,且还夺得漫川关一线大片山区,斩敌逾万。另外,王叔那儿大捷,王叔亲引五百勇士远袭太白山,彻底捣毁对我犯下恶行的秦巫祭坛,斩杀所有黑巫,全身而退,未曾折损一人,真正是个奇迹!”
“纪陵君还在汉中?”
“正是。”
“请他速回!”
“臣领旨。”
“还有,查询秦人三大力士的底细,议出应对方略!”
“臣领旨。”
不期而得的大胜让张仪长长地松出一气。
战后数日,张仪处理好善后,安排好防务,慢慢悠悠地跟在太子荡后面回到咸阳。
太子嬴荡自恃战功,耀武扬威地回到宫城,不料一入宫门就被侍卫奉旨绑缚,押入大牢。任鄙、乌获二人也一并收监。
在三人入监之后的第三日,张仪入宫觐见。
“气杀寡人矣!”惠王恨恨说道,“寡人再三交待,让他莫问军事,只管监军,可他……竟敢逼迫主将改变战略,还不请自战,无视规则,第一个冲锋陷阵,这这这……成何体统?”
“王上,”张仪笑道,“前面过程,臣在现场,后面战阵,臣未亲历。就臣所断,这事儿不能全怪殿下。殿下这般行事,或是天命所使呢。”
“天命所使?”惠王怔了。
“殿下好武。”张仪侃侃言道,“在这大争之世,一切由武力决定。譬如此番与楚人之争,楚人势大,兵力倍我。臣与魏章压力巨大,因为只能胜,败不得。因为只能胜,就想打个只能胜的仗,因而就缩手缩脚,采用守势,与楚人对垒,以耗垮楚人。就在此时,殿下来了。殿下出奇制胜,以五万锐卒击败楚人九万,完全得力于任鄙、乌获两大勇士。听殿下说,两位勇士皆是殿下在任命为监军之后才得到的。王上可曾想过,殿下好武,一直都在寻找大力之士,但早不得到,晚不得到,偏就在与楚之战时得到,这不是天意吗?”
“你说的是。”惠王听进去了,“只是,嬴荡无视王命,擅作主张,以身涉险,触犯大秦律法,以律当……当罚!”
“王上圣明,殿下以身涉险,是该有所惩诫!”
“以你之见,该当如何惩诫?”
“臣之意,”张仪略一思索,“殿下不惜贵体,以王储之尊犯险撞阵,当予重罚。殿下身先士卒,勇撞敌阵,以一人之身,斩敌数百,其麾下勇士任鄙、乌获二人更是冒着枪林箭雨击杀楚阵主将,建不世之功,当予厚赏。至于如何赏、如何罚,或以赏抵罚,或以罚抵赏,皆凭王上圣断!”
“传旨,”惠王看向内臣,“带罪人嬴荡入宫觐见!”
内臣带侍卫赶往天牢,带嬴荡入宫。
嬴荡不无夸张地带着枷锁,拖着脚链,跪在惠王前面:“儿臣叩见父王!”
“嬴荡,”惠王盯住他,“你可知罪?”
“儿臣知罪!”嬴荡应道。
“你知何罪?”
“擅自杀敌之罪!”
“错!”惠王拳震几案。
“父王?”嬴荡看向他。
“你错在违逆寡人之旨!”
“儿臣已经知错,儿臣——”嬴荡断住话头,一脸不服。
“哼!”惠王冷笑一声,“一个‘擅自’就算知错了?寡人问你,丹阳之战,共杀敌多少?”
“六万。”
“这六万都是你杀的?”
“不是。”
“是何人杀的?”
“我三军之士。”
“他们为什么杀?”
“杀敌呀!”嬴荡急了,“这还用问?”
“错!”惠王指向他,声音如从牙齿里挤出,“他们非为杀敌,只为救你!”
嬴荡嘴巴张了几下,又合上了,喘起粗气。
“知道什么叫太子吗?太子乃国之储君,社稷所系,民心所望,责任何其重也,而你,竟然胁迫主将于不利地势与敌对阵,又自恃蛮力,不禀主将,以身冲阵。你可晓得,主将魏章在你冲阵之后,是第一个冲上去救你的。继而是全军五万将士!你以一己蛮力陷五万将士于危境,被九万楚卒围困,且还不说近在咫尺的丹阳守卒、围攻淅邑的三万楚卒!十多万楚人哪,纵然他们全都是猪,你能杀得完吗?你们能取胜,你们能脱身,只有一幸,就是及时杀了楚人主将,否则,再过半个时辰,你们三人,还有那些已经乏力再战的将士,都将躺在丹阳郊外的雪地里!”惠王越说越气,声音越来越大,将几案拍得啪啪直响。
嬴荡不敢吱声了。
“好在,上天助你,此战嬴了!”惠王缓一口气,“否则,看不把你剁成肉酱,以祭五万舍死的英灵?”看向内臣,“为太子卸枷!”
两个侍卫上来,为嬴荡卸去枷与脚链。
“谢父王不杀之恩!”嬴荡得到自由,伏地叩首。
“你该谢的是相国大人,你的姑父!”惠王指向张仪,“是他为你讲情的!”
嬴荡转身,二目盯住张仪。
张仪回视,眯起笑。
“嬴荡谢相国讲情!”嬴荡略略拱下手,不待张仪回礼,转对惠王,“父王若无他事,儿臣告退!”起身径投殿外。
“呵呵,”张仪干笑一下,看向惠王,“殿下就是殿下!”
惠王脸干着,喘几口粗气,缓缓闭目。
白云回来了。
然而,一切如那黑觋所说,白云的精气再也回不到她的肉体上。在那团白云飘回来的第三日,白云的身体依旧是软的,皮肤依旧有弹性,气却绝了。
巴人工匠取山上的崖柏为白云制作一具棺木,鹖冠人亲手将白云殓起,供在巫咸庙的主殿里,供在大神的眼皮子底下。
远近巴人能来的全都来了。他们穿着平日里舍不得穿的盛装,拿来家中最宝贵的财物,送给白云,供给巫咸大神,然后,静静地坐着,听鹖冠人弹琴,听屈平在琴声里一遍又一遍地吟唱他为白云所写的那首《云中君》。
之后,屈遥惦念丹阳,别过屈平,匆匆下山,屈平则守在巫咸庙的大殿里,不舍昼夜地陪着他的白云。
与他同陪的是囡囡。
日子于不知不觉中过去,终于,在一个阴冷的下午,屈遥上山了。
屈遥穿着一身孝服,步履沉重地走进大殿。
“遥弟?”屈平盯住他的一身孝服。
屈遥扑嗵一声跪下,号啕大哭。
“怎么了?”屈平急了,猛地想到与秦之战,打个寒噤,“出何事了?”
“我在丹阳战败,阿大他……”屈遥悲泣。
“我晓得的,我晓得的,我早晓得的……”屈平带着哭腔,不住地呢喃。
“是的,”屈遥哽咽,“大王他……他不听阿哥……”
“战死多少?”
“丹阳战场逾六万,其他战场约二万,合起来约八万。”
“秦人呢?”
“差不多六万。”
“他们……是怎么战死的?”
屈遥遂将他所了解到的战场情势一一讲给屈平,末了说道:“大王后悔了,后悔未听阿哥之言,使我赶来召请阿哥回郢!”从衣襟内掏出谕旨,呈给屈平。
屈平展开,是怀王亲笔书写,旨曰:“屈平,寡人悔不当初,天天念你。寡人向你认错,向祭司认错,向八万将士认错。回来吧,屈平,寡人离不开你。芈槐。”
屈平手捧谕旨,泪水出来。
屈平看向白云的棺椁。
良久,屈平掀开棺盖,将白云抱出来。
白云的身体依旧是软的,没有一丝儿异味。
屈平将她拥在怀里,将脸贴在她的脸上。
良久,屈平拿出谕旨,放在白云脸上:“云,你看,大王来谕旨了,大王他……认错了!”如孩子般哭起来,“大王他……这个错实在太大了,云,八万将士的生命啊,云,大王他……为什么就不肯听呢?呜呜呜呜……他为什么就不肯听呢?”轻轻拍她,“云,你还记得阿叔吗?就是那晚来劝阿哥的那个阿叔,遥弟的阿大,听遥弟讲,他……他是战死的……在战死之前,他没有离开他的将塔,他没有后退一步啊,云!还有六万将士,他们……他们全都战死在沙场,而不是死在逃跑的路上……他们面对强敌,没有后退一步,他们杀死秦兵六万……云,阿哥为他们骄傲,阿哥这为他们吟诗一首,就叫《国殇》吧。云,我把《国殇》吟给你听,你要记住,你要记住每一个字,云,你要一字不落地将这首诗吟给他们听……”
伴随着轻拍白云的节拍声,屈平眼前一幕幕地浮出丹、淅河谷的惨烈战场,金戈撞击,战鼓雷鸣,血肉搏杀,车马驰聘……
屈平情不自禁,轻声吟咏: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
屈平吟完一遍又一遍,听得屈遥泪水满面。
翌日清晨,屈平将白云放回棺中,盖好棺盖,将囡囡留给鹖冠子,辞别他们,与屈遥下山,乘舟顺流而下,回返郢都。
“屈子……”听闻屈平回来,怀王跌跌撞撞地迎出殿门,一把攫住屈平的手,万千话语,凝作二字。
“王上……”屈平也以二字回应。
怀王凝视屈平,良久,不无慨叹:“你瘦了,你瘦多了!”
“是的,王上,您也瘦了!”
“是寡人害的你呀,还有祭司,寡人……对不起她……”怀王捉住屈平的手,将他拽回殿里,按坐在席位上。
“王上,是楚国该有此难!”
“唉,”怀王长叹一声,“你不要宽慰寡人了。是寡人太相信张仪那厮,方才酿下此祸,悔不当初啊!这些日来,寡人思来想去,你是对的。你这回来了,寡人就该往你身上搁担子了。令尹这个重量,昭睢挑不起来。当初用他,是你在病中。”
“敢问王上,”屈平盯住怀王,“还要造宪改制吗?”
“唉,屈平呀,”怀王再叹一声,“寡人是想造宪改制,可前面的事你都看到了。此番伐秦,无论是王亲还是宗亲,都是尽力了,哪一家都死了人。他们的血这还没干,寡人若是再行改制,就不近情理。所以,寡人在想,眼下秦人事大,改制事小。我八万将士,血不能白流。”声音激昂,“寡人意决,未来三年,竭大楚之力,与秦决战。不夺回商於,不诛杀张仪,寡人死不冥目!”
“王上,”屈平凝视怀王,“您方才说,臣是对的。臣既然是对的,王上为何不听呢?”
“那是过去,寡人让张仪迷惑了!”
“迷惑王上的不是张仪,是王上自己。是王上忘了初衷,是王上急于求成,是王上想不战而得商於,是王上偏信偏听,是王上不该决断时决断太快,而该决断时却犹豫后退……”历经这场生死大劫之后,屈平把一切全都看淡了,在怀王面前再无矜持,肆意说出。
怀王面色紫涨,呼吸急促,良久,强作一笑:“屈子,昨天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关键是今天与明天。寡人身边离不开你,从今往后,无论别人怎么说,寡人都不听了,只听你的。当务之急是这令尹之位,你不能推了。我问纪陵君,他也是这意思。你若没有其他想法,寡人这就召昭睢,与他商议此事,重新任命他。”
“王上若肯听臣,臣还是那个初衷,造宪改制,活血生肌。”屈平语气决绝,“大王若决此策,臣愿为令尹,殊死改制,为大王先驱。否则,臣……”断住话头。
怀王长吸一气,双手捂在脸上,来回搓揉。
不知过有多久,怀王松开手,看向屈平,缓慢而有力:“屈子,造宪改制的事,可以行,但不为急务。寡人意决,当务之急是与秦决战!寡人算过细账,丹阳之战,我虽殉国八万,但秦人也死六万。大楚有民两千万,他秦国才多少?加上巴蜀,不过五百万。我四倍于他。再说,我有荆紫关,已得漫川关,商城近在咫尺。若得商城,武关就是囊中之物……”
“王上——”屈平不想听下去,打断怀王。
“这样吧,”怀王略顿,盯住屈平,“这个令尹,你暂时不做也好。一是你大病初愈,需要休养,二是大敌当前,寡人顾不上安内。待寡人击败秦人,收复商於,那时再用你屈子造宪改制,如何?”
“臣……”屈平说不下去了。
“屈平,”怀王凝视屈平,“在我大楚,王亲、宗亲,错综复杂,难以言尽。无论如何,百多年来,但凡大事临头,真正安邦定国者,无外乎屈、景、昭三氏。三氏兴,大楚兴;三氏衰,大楚衰。然而,今朝看来,大楚三氏已后继乏人矣,寡人甚忧。如何提振三氏精神,锤炼三氏后辈英才,事关大楚的今天与未来。这是大务,更是要务,寡人交给你了。不仅是三氏,还有王子、王亲等内务政事,寡人全都交给你。”转向宫尹,“拟旨,诏命屈平为三闾大夫,治屈、景、昭三氏并王室、宗亲一应事务,钦此。”
“臣领旨!”宫尹记下。
“谢王上厚爱!”见怀王已经不可逆转,屈平长叹一声,叩首,谢恩,“臣请告退!”
在江水之北、东海之滨有一大片低洼的湿地。这儿地广人稀,水泽交荡,广袤达数百里,四周略高,中间稍低,在苍鹰的眼里,形如一只硕大的浅碟。滔滔淮水在碟的北侧擦碟而过,直入大海。碟子四周生出无数条水道,沟通起大泽与江海。平素尚好,遇到灾年,洪水爆发,碟中大水排泄不及,就会汪洋一片,碟中百姓是以不敢居在碟中,多在大碟周边设村立寨。洪水来时,他们就乘筏行舟,穿梭其中,捞鱼摸虾。洪水过后,他们就种麻植桑,劳作生计。
此地原本属于东夷,之后被吴人攻取,再后成为越人的治域,楚得越后,又成为楚地。郢都楚人通常将淮水上、中游的广袤土地称为东国,淮水下游的这一大块新得越地,则被他们统称为下东国。征服这些越地时,昭阳是主将,功劳最大,楚威王论功行赏,将这块形如大碟、方圆逾二百来里的水乡泽国打总儿赐予他了。那辰光昭阳心思甚大,自然没把这块土地夹在眼里,受封之后没来看过一次。不想时运转过来,怀王一张诏书,竟使这儿成为他的葬骨之所了。
相中此地并将这儿建设成梦中家园的是昭家的得力家宰邢才。
许是预感到什么,邢才竭尽心力地经营此地。经由风水方士多次勘察,邢才最终选定碟盘西南角的一片洪水淹不到的高地作为昭阳的治邑。这块高地背依一座高约百丈的土山,俯瞰一片可一眼望到对岸的水泽,风景绝佳。更妙的是,那水泽有水道贯通西边大泽,那大泽向南可贯通江水,行大舟大船,向北可通淮水,沿淮水东下,可至大海,沿淮水北上,可达泗上诸国,沿淮水西溯,可抵楚地东国任一区域,活脱脱一个水道枢纽。
高地上原本有个村子,住有百来户越人,不事稼穑,世居土屋,以渔猎为生。邢才使懂风水的方士选好宅地,从郢都及周遭招募一大批能工巧匠,用大船运来各地的木石建材,参照郢都昭府盖起一座全新府宅;接后,他又盖起几排民居,将原村民安置进来,拆掉他们的旧房,将整个村子重新规划;继而他又按照新的规划,建造起街道、码头、集镇、工坊、民舍、客栈等一应建筑,对外四处张贴告示,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来此邑无偿领受住宅或商铺,只要住满二十年,就可永世享有。风声传出,远近数百里内有才气、无家舍的大量人才被吸引过来。俟昭阳被贬之后破浪而来时,他的治邑已成为拥有数千人居住、商贸四方、风景秀美的边塞大邑。
在这个不算太高的土山顶上,林木丛郁,许多树木已经数百年,粗得几个人都抱不住。林木丛中,立着一个新建的两层楼阁。坐在阁中,向东北可俯瞰大泽,向西南可远眺更大、更远的水泽,那是通往江水、通往郢都的。
昭阳喜欢坐在楼上的阁中,凭栏远眺。
“昭兄,”陈轸指着远方的大泽之水,“听说此泽原叫洪泽,是您改作梦泽的?”
“是的。”昭阳应道。
“若此,”陈轸指着近处的泽水,“此泽该当叫作云泽了?”
“真叫老弟猜中了。”昭阳笑了,收回目光,看向他。
陈轸是两天前赶到的,乘坐一个大舟,装了他的所有细软家当。与他一家同行的还有林东一家。林东与桃红成婚了,是在陈轸离开魏国之后成的婚,已育有一子三女四个孩子。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让二人看明白了情势,塌下心来将余生献给陈轸。两口子皆是人精,精通各类赌艺,玩转列国赌场,在许多方面远比戚光灵光。他们缺少的是势,因为赌博是玩命的活,无势难行一步。他们到魏国,仗的是陈轸的势。陈轸走后,安邑没落,他们不敢再赌,又舍不得元亨楼,就将那楼开作客栈,洗手归正,直到陈轸召他们至郢都。陈轸再走,他们无处可投,就扔下元吉楼从陈轸走了。有二人车前舟后精心照管,陈轸自也乐享其成,将林东用作家宰,林东也乐意这个角色。桃红与伊娜更是交作闺蜜,形影不离了。
“啧啧啧,”陈轸吧咂几声,“看来昭兄是念念不忘那个郢都啊!”
昭阳看向郢都方向,泪出。
是啊,那儿有他辛勤营造的家,有他挚爱的儿女与妻妾,有他一手照管的庞大家族,有他统辖十多年的百官臣僚……所有这些,他都没有带过来,因为他不想带,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思量如何回去。
“唉,”陈轸长叹一声,“昨儿个就在这个阁里,在下已将郢都这阵子的根根梢梢全都倒给你了,你哪能仍旧看不明白呢?”看向远处的美景,“此地多好啊,湖光山色,渔舟唱晚,到昭兄这把年纪,在下若能也得这么个宿处,梦里也要笑醒了。”
“陈老弟,”昭阳抹下泪,笑了,“你若相中此地,”指向远处,“方圆百里,随你挑选,为兄分出一半予你。”
“昭兄分是没用的,”陈轸连连摆手,“在下落草于此,自无疑问。可在你我作故之后,该到你儿子,我儿子,你孙子,我孙子,叫他们打架去?”
“我立契约为据!”
“这是你的据,不是楚王的据。”陈轸摇头,“再说,即便是楚王的据,又有何用呢?待秦人打过来,楚王自家的先庙祖坟怕都难于自保,其所封的据又有何用呢?”
“你是说,我泱泱大楚真的完了吗?”昭阳睁大眼睛。
“你的楚国,地域的确够大。”陈轸指向方圆百里,“单说昭兄这方圆二百里,就比周天子的王畿大了不只一倍,可昭兄啊,你到市集购物,是论个头的吗?你的楚国,人口的确够多,可方今世界,人是论多寡的吗?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泱泱大楚,不过受制于一人,而这一人若是痴狂了呢?当年魏国称雄时,你的泱泱大楚敢与魏人争锋吗?然而,之后的魏国受制于一人,而那人又老迈昏庸,志大才疏,结果昭兄已经看到了。”
“唉!”昭阳长叹一声,重重一拳砸在案上。
“知当年魏王者,轸也;知方今楚王者,亦轸也。”陈轸不无感慨,“昭兄你就省省心吧,好好把这儿当个家。我观此地绝妙,不定昭兄的儿孙辈们都能在此享受荫佑呢。”
“陈兄你就放过张仪那厮了吗?”昭阳心犹不甘。
“放过也好,放不过也罢,”陈轸苦笑一下,“都已不是你我的事了。在下此番顺江而下,不为别个,一是想看看昭兄,你我再别,不定就是永诀了;二是感受一下这江水。唉,人生天地间,熙来攘往,争来抢去,贱者为个生活,贵者图个虚名,惟此江水,一日复一日,从春流到夏,从夏流到秋,从秋流到冬,从冬流到春,一年复一年,由天地开辟直到于今。轸溯流而上,直到蜀山,未能探到其来,轸顺流而下,直至昭兄这儿,未能得见其去。伟乎天哉,大乎地哉,人生匆匆,不过百年,细算下来,也只三万多天,还须得是得天独厚之人。昭兄已经为楚驰骋数十年,难道还不够吗?而今昭兄年近花甲,却还在操那些不当操的心,岂不愚哉?”
“唉,也是。”昭阳沉默良久,怅然叹出一声,看向陈轸,“既然留你不住,在下敢问老弟,下一步欲投何处?”
“投一处可以安住我心的地方。”陈轸看向北方。
“安住我心?”昭阳重复一句,两眼眯起,“何处可以安住老弟的心?”
陈轸缓缓吐出二字:“赵国。”
昭阳闭目,不知过有多久,猛地抬头,一脸兴奋地握拳:“老弟,吾得之矣!”
“老哥得何宝贝了?”陈轸看过去。
“老弟为何要去赵国!”
“为何?”
“因为老弟也咽不下张仪那厮堵下的那口气,是不?”
陈轸没有应他,转过头,久久地看向西北方。
“哈哈哈哈,”昭阳爆出几声长笑,手指陈轸,“好一个陈老弟,哈哈哈哈——”
在姬雪无微不至的照料下,苏秦的病完全好了,也没落下后遗症。若有变化,是他的肤色变白了,体态发福了,原本没有的肚腩子渐渐鼓胀起来了,远看起来有人会以为是陈轸呢。
秦楚大战结果来了,消息是屈将子捎给他的。在屈将子陈述战争过程时,自始至终,苏秦没有插进一句话。这个结果他早就料到了,只是未曾料到会有这么惨,双方竟然战死一十四万人。
一十四万!苏秦的内心一阵绞痛。在苏秦眼里,一十四万绝不只是一个冷冰的数字,而是一十四万个鲜活生命,是一十四万个在绽放中突然中断的壮美人生,是一十四万个家庭的生死别离。
屈将子走后,苏秦将自己关进书斋,闩上房门,凝神端坐,进入冥思。
天下是越来越乱了,但他苏秦不能乱。他苏秦须要从眼前的这堆乱麻里重新理出头绪,找到因应方案,解决所有纷争。
毫无疑问,最大的乱源是秦国,是张仪。张仪的目标是楚国,此番丹阳之战,秦国只能说是险胜,楚国虽然死亡八万,秦国也折损六千,且还失去漫川关这个军事要塞。就眼前来看,秦楚之争远还没完,秦王是个狠人,既然谋楚,就不会浅尝辄止。楚国上下皆被张仪惹火了,自也不肯甘休。无论是楚胜还是秦胜,都将决定天下大势的走向。
然而,面对咄咄逼人的秦国,楚国能顶住吗?它靠什么顶?眼下来看,方今楚王不如先威王。先威王是务实的,是听劝的,是分辨的,是会用人的。而方今楚王不是,既用屈平,又疑屈平,最后又嫌屈平碍事,将他远远支走。昭阳与陈轸是一对好搭挡,方今楚王亦弃之不用。为博秦人信任,楚王出特使廷辱齐王,彻底绝了楚齐之交。唉,楚王的心该有多昏,才能做出这些蠢行!不知这八万将士的鲜血能否把他泡醒?立国在君,治国在臣。不用屈平,不用昭阳,不用陈轸,楚国可用的人臣还有何人?屈丐战死了,景翠、昭睢、景鲤诸人算不上大才,如果再与秦战,楚王靠何人带兵?王叔吗?从屈平的信看,楚国改制,最大的阻力正是王叔,相信张仪、主张睦秦绝齐的也是王叔。这辰光王叔还相信张仪吗?相信秦国吗?他为何要自请镇守汉中?丹阳之战他率先清醒了吗?他会支持屈平造宪改制吗?一个不改旧制、一盘散沙的楚国能够挡住秦国的铁拳之击吗?苏秦不敢再想下去。
抛开楚国,让人越来越头疼的是齐国了。方今齐王与田婴看来是铁定要吞掉燕国。齐国能把燕国一口吞掉吗?齐国凭什么吞燕?就凭齐军悍然打开燕国王宫府库,将燕国积贮七百多年的各类宝贝一车一车地运进齐宫吗?就凭齐卒在燕地四处劫掠、强抢民女、无视燕人自尊的霸道行为吗?就凭齐人公然拆毁燕国先庙、社稷而立起他田齐家的吗?就凭齐人驱赶燕人各城邑吏员而将燕地强行改作齐都辖地吗?就凭齐人与中山人在燕国的地盘上为争夺燕地而剑拔弩张、喋喋争吵吗?齐人入燕时,打的是仁义大旗,燕人相信了。燕人打开城门,夹道迎接齐人,而今的燕人,还相信齐人吗?是的,燕人已经不听了!燕国各地纷纷举义,开始追杀、驱赶霸占他们国土的齐人和中山人了。
再就是韩国与魏国。魏、韩都还没有从前面由张仪、庞涓挑起来的齐、韩、魏三角大战中恢复过来。尤其是韩国,魏国欠下他们的钱,在大战之后勾销了。两国虽都无力再战,但各自陈兵于境,两国之间漫长的界线上气氛紧张,多处爆发小规模冲突。要让两家再度和合,难度真还不少。
在啮桑之会上被他艰难整合起来的纵亲六国,一如苏秦那突然中毒的躯体,说垮就垮了,尤其是齐、楚。纵亲六国,真正有实力与秦抗衡的是齐、楚。只要齐、楚合盟,秦国就不敢妄动。唉,可惜这个二目有障的楚王,生生将一盘好棋弈作死局,再想救活就不是易事。如果不出意外,在不久的将来,没有齐国后援、与韩魏皆有过节的楚国,就如一头落单的病象,将会被秦国这头刚刚换过獠牙的猛虎再击而垮,然后是一口一口地吞掉。秦得楚地,如虎添翼,那辰光,三晋与齐国就没有抗衡的机会了。
无论如何,楚国这头病象不能倒。
然而,如何保住楚国呢?八万将士的鲜血能够浇醒楚怀王吗?想到八万将士的鲜血外加河西的六百里失地未能使当年的魏惠王清醒,苏秦对怀王的信心也迅速降低,末子化作一个小小的好奇:如果他到楚国,结果又会如何?楚怀王肯听他吗?
苏秦闭目。眼下楚国上下皆恨张仪,作为张仪的惟一对手,怀王有何理由不听他呢?只要怀王听他,他有信心游说王叔,继续推动屈平功亏一篑的改制,修好楚、齐关系,重结纵盟。至于燕国,还得靠燕人自己,眼下倒是不急。他必须等到燕人完全闹腾起来,齐人治理不住,他再与赵王推出公子职……
也是巧了。苏秦刚刚想到赵王,外面一阵脚步声急,飞刀邹赶过来,小声禀道:“主公,赵王有请,车在门外!”
苏秦应过,打开门,换上朝服,其实就是改良过的胡服,坐上宫车觐见赵王。
觐见地点在赵宫偏殿,将他引入的是新上任的宦者令曾平。
除赵王之外,殿中坐着五人,肥义、赵成、赵豹、楼缓及一个年轻人,皆着胡服。赵王身边余下一个空位,显然是留给苏秦的。
这是一次重要的御前会议,看样子,他们已经议有一时了。他们的中间摆着一幅图,很大,是由三张羊皮拼缝起来的。
苏秦瞄一眼那图,晓得他们是在议论北胡的事。
“来来来,”不及苏秦见礼,赵雍就指着年轻人,“介绍你个人才,中山人乐毅。”看向乐毅,笑道,“乐毅,你一直想见的六国共相,苏秦,就是这个人!”
乐毅起身,与苏秦拱手揖礼,互相客气几句,各自坐下。
“乐毅,”赵王看向乐毅,“你将胡地情势给苏大人扼要介绍一下。”
“苏大人,”乐毅拱手,“晚生刚从胡地回来,这张图是晚生画的,不一定准确。所有情势都在图上,晚生就图扼要解释一下。”指图,“从这儿到这儿,有一连串的山,时高时低,胡人管它叫达兰喀喇,意思是有七十座大黑山。此山由东至西约二千多里,南北均宽一百多里,最窄处八十来里,宽处过二百。此山以北,尽是大漠,广阔无边,居住的是北胡人。北胡人部族极多,以放牧为业,各部族人数不定,飘来忽去,没有哪一族有固定地盘。由东至西,此山可分为四段,第一段约十几座黑山,这儿的胡人归附燕人,因而是燕人的地盘。第二段,有九座山,属于代郡,眼下归属于赵地。再西,约五十座山,主要居住两大部族的胡人,以这一条叫喀布的水流为界,喀布水以西,是大林族,我们叫他们林胡。林胡的活动地盘很大,东至喀布水,西到达兰喀喇山的最西端,北交大漠,南接义渠。这儿是河水,在河水的这一段,南北大林子里,皆是林胡人来往,总数约二十来万,男人剽悍,可搏熊罴,擅长射猎。喀布水以东,一直到代郡,是楼烦人的地盘。这个地盘有多大,相信诸位都比我清爽。喀布水以东,多是草原,楼烦人对自己不称楼烦人,称草原人。草原人不善耕种,居无定所,住的是由皮革制成的帐篷,所有家当装在高车上,由马拉着。他们喜欢游牧,待草长季节,哪儿草好就到哪儿放牧,沿水道流浪,主要水道是这些,弯来绕去,大多流进河水里,还有一些流进这个海子,就是这儿,他们叫扎什那海,意思是最后的家园,但凡大灾之年,这儿是他们的最后归宿。大林人有河水滋养,过得富足,草原人稍苦一些,人口也少,只有十多万,男人善骑射,以牧马为生,所牧之马高大雄健,善奔走,堪称良马,燕、赵、秦、中山等地的战马大多从他们手中购买。”顿住话头,看向苏秦,“苏大人,我想说的大体是这些。对了,”指着一条水道,“冬天来了,草原人的王移居这儿,北面是草原人的王山,他们叫大黑山,能够为他们挡住北风。前面这条水道,他们叫大黑水,可供人畜饮用。”
乐毅前面讲的一大段皆是闲言,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肥义,”果不其然,赵雍看向肥义,“对相国讲讲你的收获。”
“苏相国,”肥义朝苏秦拱个手,指向地图,直入主题,“胡人情势,一如乐毅所述。肥义想补充的是军事,林胡有能战壮男不下五万,能拉出野战的壮男约二万五千。楼烦的能战壮男不下四万,能拉出野战的壮男约有二万。林胡人日子富足,相对平稳,很少出林骚扰,主要防备的是南方与西方的犬戎部族,再就是从大山北面来的北胡草原人,因为达兰喀喇山南陡北缓,漠北的胡人时常过来寻他们的麻烦。林胡与楼烦两族大多住在达兰喀喇山南,以林地边缘为界,唇齿相依,少有冲突。我们的麻烦多在楼烦人。春、夏、秋三季,楼烦人逐水草而走,顾不上生事,俟冬季来临,他们无处可去,就将老弱妇孺留在居处,壮男则四处骚扰,不仅扰我,也扰其他部族的人,包括秦人,尤其是灾年。譬如今年,春夏秋尽皆干旱,不少水沟断流,蝗虫、老鼠肆虐,牧草受灾面积大,楼烦人就慌了。他们分作两部,一部向漠北游牧,一部沿河水东岸向南,一路惹下不少麻烦,还好大家见他们受灾,也都忍让了。今年严冬,他们的日子更加难熬,或有所动,扰我边邑!”
肥义的本意不言自明,若打楼烦人,当下是最好的时机。且赵王他们已经决策出征,请他苏秦来,不过是出于礼貌。
苏秦冲他笑笑,看向赵王。
“苏相国,”赵雍抱拳,“如何应对楼烦与林胡,寡人实在头大,相国主意多,可有良策?”
“欲征胡人,须知胡人。”苏秦笑笑,回个揖礼,看向众人,“在下敢问诸位,可知胡人?”
在场诸人皆是一怔,面面相觑。
苏秦此问,犹如是在鲁班跟前耍大锛,因为在场诸人,除却苏秦,没有一个不熟知胡人,尤其是肥义,本就是个胡人。
但发问的人是苏秦!
“胡人,胡人,就是长着大胡子的人呀!”赵造一脸不屑,朗声应道,“他们不修边幅,不刮胡须,不知礼仪,不洗澡,身上早晚都发出一股子臊味,还寡廉鲜耻,只计利害,不计脸面,能打过就打,打不过就认怂,逃跑非耻,不知孝悌,不敬老人,不恤孤寡,父死妻其继室,兄死娶其嫂……言而总之,胡人就是那些不开化的野蛮人!”
赵造讲的是常识,谁都晓得的,以苏秦之智,自也晓得。
见众人没有应和,且所有人都在看向苏秦,赵造方觉自己没有应到点上,也看过去。
“赵将军讲的是,”苏秦朝赵造拱个手,给足他的面子,“胡人就是长着大胡子还不大洗澡的人。在北为胡,在西为戎,在东为夷,在南为蛮。不过,细究起来,戎人并不完全居住于西方,胡人亦非完全居住于北方。譬如说燕国北地的孤竹、令支等族,就是戎人,叫山戎,与燕人、齐人有过征战;而狄人,如潞氏、皋落氏、甲氏、留吁、铎辰、廧咎等部族,两百年前曾东出太行,灭邢伐卫,扰乱中原。”看向众人,目光落在赵雍脸上,“秦在山中时,曾读过先生所藏一书,专门述及这些人。就书中所述,胡人当是羌人,在西的叫戎,在北的叫狄,本为外族,由西域而来,侵入我华夏领地,与我华夏之人杂处。华夏之人农耕于平原沃野,戎狄之人则游猎于山林、草场。唐虞时代,戎、狄臣服,朝贡于我。至夏、商二朝,狄人一支立国,号鬼方,就游荡于今朝义渠、林胡、楼烦等部族所居之地。鬼方兴盛时不听商王,武丁伐之。鬼方抗拒三年,战败臣服。至纣王,封鬼侯为三公,之后寻隙醢之,鬼方族人四散。及至大周,鬼方族人易名猃狁。至平王东迁,猃狁分作南北二狄,与晋人杂居。在南部的狄人又根据衣着,分作赤、白二狄,赤狄尚赤衣,白狄尚白衣。白狄受制于晋人,东迁至太行山,立中山国;赤狄则散居于吕梁、上党等山地林中,今已四散。北钬就是今朝的林胡、楼烦诸部族了,四处游荡,居无定所,向南,袭我中原列国,向北则入大漠,与漠中胡族交通往来。”
显然,苏秦做足功课了,娓娓道来,将中原之外的胡人家底一一抖落,且理得井井有条,确实让人耳目一新。
“不过,”苏秦看向赵造,笑道,“赵将军所言,有一点儿在下并不认同,就是胡人是不开化的人。”看向赵雍,“就秦所知,胡人非但开化,且在很多地方是我们华夏之师呢。”
“啥?”赵造差点儿跳起来,“胡人是我华夏之师?”
“譬如说,我们今天所尚行的胡服与骑射!”苏秦指向在场诸人所穿的胡服。
“那是我们要对付他们!”赵造不服。
“大王倡导胡服,并不完全是对付他们,是不?”苏秦看向赵雍,笑笑,转向赵造,“我有胡服与骑射,战车就不是对手,步卒也不是。当年齐人战胜大魏武卒,用的就是骑卒。就秦所知,那些骑卒穿的严格说来也是胡服,因为通常的战袍是骑不到马上的。如果不出所料,大王所行的胡服,在未来肯定会成为我华夏人的流行服饰,至于骑射,是胡服的必然结果!”
见苏秦如此肯定胡服与骑行,还将之拔到这般高度,赵雍心里美滋滋的,朝苏秦竖个拇指。
“那……”赵造吧咂一下嘴唇,“除开这个,还有什么?”
“多去了!”苏秦接道,“就秦所知,我华夏的冶金术,就是从羌人那儿学来的,还有伏羲在演八卦时,依据的是河图与洛书,无论是河图还是洛书,其实也都是由这些胡人传进来的。”
“啥?”赵造惊掉下巴。
“你们想想,河出图,洛出书。图与书,一个见于龙马,一个见于神龟,无不是由水里的动物驮过来的。这个说明,此二物,均不是我们本有。”
“是拜上天所赐!”赵造叫道。
“你可以说是上天所赐。”苏秦应道,“不过,在谷中时,在下曾向鬼谷先生求问此事……”
“鬼谷先生怎么说?”赵雍急不可待了。
“回禀大王,”苏秦拱手,“据先生所解,此二物皆是由西域传来,即由上古的羌人,也就是今天所讲的胡人,传过来的!”
“那么远的事,他怎么晓得?”赵造质疑。
“鬼谷先生无所不晓!”苏秦朝鬼谷方向揖个大礼,一脸虔敬。
“就算是,可他们的做派,我就是看不顺!”赵造愤愤不平。
“其实,我们与胡人,只不过是习俗不同。我们种田,食粟;胡人放牧,食肉。种田需要安居,安居就要起房造屋。食肉就要游牧,游牧就是追逐水草。我们安居一方,邻里相处,姻亲相通,惟行礼仪才能和谐息争,而胡人追逐水草,居无定所,皆往水草肥美之地,比拼的是速度与力量,礼仪自然就放到一边了。”苏秦看向赵造,“在我们这儿,笑话胡人不开化,在胡人那儿,一定也笑我们过于酸腐,吃不消我们的繁文褥节!”
众人皆笑。
“在下把话扯远了,这还回到眼前。”苏秦敛起笑,指向图中横卧于大漠南侧的达兰喀喇山系,“乐毅所画的这七十个黑山头,在下是第一次看到,确实震撼。它们自东而西,连绵成线,构成一道天然屏障,实为我华夏诸民所争之地。无论是燕人、赵人还是秦人,得到此山,则国家安定,失去此山,则人民困扰!”
苏秦由远及近,落点却不在人,而在山上,堪称是高瞻远瞩了。
“看来是寡人想低了。”赵雍肃然起敬,朝苏秦拱手,“不瞒苏子,此番征伐二胡,寡人真还没把此山看得这般贵重呢!”
“敢问大王所重?”苏秦拱手,反问。
“在过去是,一为胡马,二为胡人,三为胡地。现在该倒过来说,一为胡地,二为胡马,三为胡人。请苏子教我!”
“如果是为胡人之地,大王可击杀他们的壮男,将老弱妇孺驱出他们的家园,放逐他们到北方的大漠里听天由命。如果是为二胡之马,大王可将二胡之人斩尽杀绝,抢走他们的土地与财产。如果是为二胡之人,大王可以得到上述所有。”苏秦侃侃言道。
在场所有人都可看出,苏秦给出的明为选择,实则无可选择,因为,但凡尚有一丝理智的人都会选择第三项,何况是赵武灵王。
“请问苏子,”赵雍改过称呼,“赵雍如何方能做到其三,得到二胡之人?”
“服其心。”
“这……”赵雍苦笑,“苏子或不晓得这些胡人,如果能够服其心,我这还用胡服骑射这般折腾吗?”
“敢问大王,胡人是人否?”苏秦盯住他。
“这还用说,胡人当然是人。”
“他们有心否?”
“是人就有心呀!”
“既然有心,大王缘何不能服呢?”苏秦不折不挠。
“唉,”赵雍轻叹一声,“不是说不能服,是没办法服呀!”
“不是没办法服,是大王没有找到办法!”苏秦淡淡一笑。
“苏子可有何方?”赵雍倾身。
“胡服骑射!”苏秦给出四字。
“这……”赵雍怔了。
“胡人不是灾荒了吗?”苏秦侃侃而谈,“大王可诱之以利,在边境之地囤好胡人所需之物,不予贸易,放任胡人来抢。胡人抢物,必动用壮男。抢物失义,大王可有充足的理由动用锐骑,截其归路。同时,大王另派锐骑,围其家园,但不击之。在胡人震恐之际,大王可派使者与胡人商谈,责其窃物之罪,给其三条出路,其一,决以死战;其二,离开家园,大漠流浪去;其三,成为大王的属国,标志是,二胡的每一代首领须由赵王任命,向赵王宣誓效忠,作为回报,赵王负责他们的领地安全,保障他们的日用与食物。这是一个双赢游戏,于二胡,得赵可衣食无虞,安居乐业,不用再受周边部族尤其是北地胡人的侵扰;于赵人,可不战而得二胡所有,尤其是二胡壮男,使赵国骑射后继有人。”
听完苏秦的这番大论,在场人耳目一新。他们讨论将近一日,几乎全是如何作战,如何杀戳,从未思考过如何不战。苏秦给出的方略非但可行,且极其绝妙。先以实利诱使胡人理亏,再以强力迫使胡人屈服。想想也是,青壮外出,他们的家人财产就会失去保护,落在赵人手里。家园受制,胡人壮男想不屈服都难。再说,苏秦开出的条件委实不错,于胡人几乎是一本万利的好事,惟一的委屈是,胡人首领不能再任性,须由赵人任命,向赵人效忠。不过,于胡人来说,赵人任命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说,可以减少因内部权斗而频频引发的流血冲突。
“苏子所言,你们谁有异议?”赵王看向众人,见纷纷点头,转向苏秦,“苏相国,这事儿定下。征服二胡,得辛苦您了。凡是动粗的活,由寡人干,如何服二胡之心,是相国强项!”
“臣已决定赴楚,这正说向大王辞行呢!”苏秦急道。
“不可,不可!”赵雍急道,“大楚国没有苏子,照样是大楚国。小赵国不行,尤其是当下。如果是打打杀杀,游戏射猎,绝对不是事儿。”指向众人,又指指自己鼻子,“如果是服二胡之心,苏子你看看,此地哪一个人能成?”
众人皆笑起来,也都纷纷挽留。
苏秦轻叹一声,回他个笑,算是应下了。
中山军在武力攻占紫荆关、下都之后,趁匡章率部回撤、齐人换防之际,沿太行山脚一路向北拓展,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居庸塞。守卫居庸塞的燕军失去君命,齐人正也顾不上这儿,见是中山军来,无心恋战,一哄而散了。中山军不战而得居庸关,又在居庸塞设置多道关卡,屯军一万。与此同时,中山人顺便控制了由居庸塞向南至紫荆关的大片山地,连带山脚线之外三十里以内的大片沃野,对齐人所占据的燕都蓟城形成居高临下的包抄态势。
待齐换过主将,安定住蓟城周边各邑之后,公子重蓦然发现,由蓟都向西不到三十里就是中山人的地盘,继而得知居庸关也在中山人手里,坐不住了,写下请柬,召请中山主将司马蜩入蓟都议事。司马蜩称病不来,派个参将支应。
公子重生气了,欲对中山人开战,但手头兵力只有不足四万,遂将中山人所占的地盘划出一个略显夸张的图,称西部至少五百里的燕国领土被中山人全部占去,中山人的哨卡已经建到蓟城西郊了,要求齐王增派兵士,将中山人彻底赶回北易水。
齐宣王急召田婴等臣谋议,几案上摆着公子重发回来的燕国地图,中山人占据的地方全被标上红色。望着这些红色标示,朝臣们无不义愤填膺,七嘴八舌,皆言中山人贪得无厌,不守信誉,更有人陈述赵人所讲的中山狼故事,要求齐王严惩不怠,加兵燕境,将中山人彻底赶回中易水之南。
自始至终,相国田婴一言未发。
见大家未能议出个所以然来,宣王旨令改日另议。
众臣退去,宣王留下田婴,问道:“中山之事,相国未置一言,可有定见了?”
“臣听我王!”田婴拱手。
“寡人是要听你!”宣王盯住他。
“臣听我王!”田婴又是一拱手。
宣王怔了:“你听寡人什么?”
“燕国已经是我王的了,敢问我王,最想要的是什么?是燕财、燕地还是燕人?”
“若是寡人三样都要呢?”宣王略一沉思,应道。
“燕室财宝已经在向临淄搬运了,至于燕地,”田婴指向依旧摆在案上的燕国地图,“西至居庸关,东至辽东郡,南起中易水,北达造阳,若再加上新近归附的两大胡人部族,方圆不下数千里,我们之前斤斤计较的河间之地仅是燕地的小小一隅,即使我们与中山人目前所占据的所有燕地,也不过是燕地的三分之一。再一个就是燕人。燕地虽大,人却不多,就臣所知,燕人不过两百万,过半居住在蓟都周边,周边山地及燕山以北、辽东郡多达数倍的土地,人口不及一半。”
听田婴一口气讲出如此之多的翔实数据,宣王心底一下子明朗起来,捋须半晌,看向田婴,给出一笑:“呵呵呵,看来,如何处置燕国之事,相国已是心中有数了。说说看,寡人好开开眼界!”
“既然我王三样都要,臣之意,”田婴回个笑,给出心中之数,“我当务之急,是搬空燕室财宝,完成第一要;毁掉燕室宗祠,辖制各地郡县,改郡府为都,以制燕民,完成第三要;至于中间一要,燕之地,我王当徐徐图之,尤其是中山。此番伐燕,惟有中山响应我王。中山之所以响应,是因为赵国。赵国夺占涞源,直接威胁到中山腹地了。燕国内乱,如果赵军出涞源东下,攻取紫荆关,夺占武阳并北易水,中山就处在赵国的全面包围之中,中山王睡不安稳哪。幸好赵国志在北胡,中山王得以先一步下手,占了紫荆关,又从我手强取武阳。虽然得到紫荆关,中山仍有一忧,就是居庸关,因为赵人若得北胡,就可经由居庸塞,沿太行山的东麓南下,照样由北侧威胁中山。司马蜩正是考虑到此,方才冒险攻占此塞,居守太行山东麓之地。这样,赵人由南至北,中山皆有守备,中山王可以高枕无忧了!”
“嗯,”宣王捋须,眯起眼,“照相国之意,中山之事暂放一放喽!”
“放一放可有两大好处!”
“哦?”
“其一,中山襄助我王伐燕,得此奖励,也是该的;其二,赵得北胡,有中山人守塞扼要,我王可无赵忧。”
“虽然,”宣王应道,“中山从我手强夺武阳,这又不告而取居庸塞,若不惩处,放任下去,中山坐大,再有觊觎,我当如何是好?”
“呵呵呵,”田婴捋须一笑,“我王放心,有赵王在侧,中山人是不会坐大的!”
“嗯,”宣王竖起拇指,当即决断,“中山之事,就依相国!”
“臣还以为,”田婴的目光从燕地缓缓移向楚国,“北方之患既已铲除,我王该当向南看了。郢都那头笨熊实在过分,早晚想到那个叫宋遗的廷辱我王,臣之肝火就会上涌!”
“唉,还是再等等吧。”宣王轻叹一声,缓缓应道,“丹阳之战,秦国虽胜,却也折损不少,又丢了漫川关。还有,听说楚人杀到太白顶上,把秦国的巫坛掀了,实力不可小觑啊!”
“我王圣明!”田婴顺口应道,“此番战败,楚王必不甘心,秦楚想必还有一战。待秦、楚决出雌雄,我王再行出手,必稳操胜券!”
“呵呵呵,看天意吧。”
当匡章、孟轲打着仁义的大旗引领齐卒入燕以结束燕国内乱、匡扶天下“正义”时,燕人夹道欢迎;当齐人接管燕人各地城邑、替燕人维护社会治安时,燕人半信半疑;当齐人与中山人在燕国的土地上争夺划界、吃相难看时,燕人的脸上现出愠怒;当齐人将散落在燕国各地的珍宝一车又一车地运往临淄时,燕人的怒气开始上涌;当齐人公然抢夺燕人私财、强纳燕女为妇时,燕人的怒气达到极至;当齐人焚烧燕室先庙、拆毁燕国社稷时,燕人的怒气迸发了。燕人操起兵器,开始袭击齐人,先是零星袭击,继而是团队袭击,再后是整个城邑起事。齐人亦开杀戒,对反叛者屠家、屠族甚至屠城。燕人整个被激怒了,起事的城邑越来越多。随着齐人防御的收缩,越来越多的城邑被燕人占据。逃亡贵族纷纷露头,四处组织民众对齐人开战。
公子重向齐王申请救援,齐王增派齐卒三万入燕。然而,此时的燕人犹如滚水锅里的一只只葫芦,按此彼起,按彼此起,齐人莫说是增兵三万,纵使增兵一十三万也奈何不得了。齐人开始一步一步地放弃乡村与周边城邑,龟缩进蓟都及少数几个中心城邑。
一直在关注燕地情势的公子职坐不住了。
但让子职不爽的是,他与母后依旧住在赵王的后宫,完全失去人身自由。赵宫宦者令为他们母子配有多名宫人,且以安全为由严禁他们外出。子职明白,他已成为赵王盒中的一枚棋子,何时将他摆到局中,甚至连将他摆到哪个位置,全得看赵王的心情。
“母后,”子职支走宫人,压低声音对易王后道,“我想出去转转,这宫里太闷气了!”
“我也想出去!”易王后两手一摊,撇个嘴。
“母后,”子职几乎是求了,“您心思密,这就动动嘛!”
“说说,你想去哪儿解闷?”
“就去宫外转转,我……久没见到那个……菲菲了,有点儿想她呢。”
“菲菲?”易王后眼珠子连转几转,扑哧笑了,“看来,你想出去转转,真还得她帮忙呢!”
“快点儿让她帮呀!”
“你只是去看菲菲?”易王后盯住他。
“我……”
“不会是想到更远的地方,譬如说,燕地?”
见被母后一语道破,子职跪下,泪水流出:“母后,听说齐人把……把太庙拆了,还有宗祠、社稷……职儿……职儿……母后啊,身为燕人,职儿……”泣不成声。
“职儿,”易王后揽起他的头,轻轻抚摸他的脸,“是的,燕国属于你,可好事是急不得的,要让他们磨一磨。唉,”轻叹一声,“母后原来还挺仇恨子之的,现在想通了,是他废了子哙,又杀了所有公子,把自己也玩完了。眼下的燕国,你只有一个对手,就是子攸,他还活着。不过,他马上也就活不成了。”
“为什么?”子职惊道。
“因为,有他在,你就多个麻烦。”
子职长吸一口气,良久:“他在哪儿?”
“在东胡,替人牧羊。”
子职震惊:“这样的事,母后哪能晓得呢?”
“因为母后有个好帮手,她什么都晓得。”
“那个黑脸阿姨?”
“是的,”易王后点头,“她是你舅爷留下来的,是秦国雕台的人,有她每天进出宫门,母后自然什么都晓得了。”
“要……杀掉他吗?”
“是的。如果不出所料,就这辰光,他应该死了。”
一阵长长的沉默。
“母后,”子职抬头,看向易王后,“既然他已不在人世,我为什么还不能回去?”
“你回去,谁肯认你?你如何证明你是公子职?”
“有母后在呀?”子职急了,“他们连母后也不认了吗?”
“谁来证明母后就是母后呢?母后深居后宫,燕人不识,能认母后的燕臣大多让子之杀了。你也晓得,我们母子出逃时,连身上的衣服也被他们搜了个遍,什么也未能带走。就你我这样一无所有地回到燕地,职儿,你想想,成吗?”易王后苦笑。
子职明白了。
“母后,”子职眉头凝起,“您方才说菲菲或能帮我,她一个小小墨者,怎么帮?”
“不是菲菲帮,是另外三个人。”
“谁?”
“一个是赵王,一个是苏秦苏大人,还有一人,就是菲菲的义母,你是见过她的。”
“是的,是的,我见过她,人可好了。”
“她根本就不是菲菲的义母!”
“这……”子职怔了,“不是义母,又是谁?”
“是她的生母!”易王后语气笃定,“还有苏大人,也不是她的义父,而是她的生父!”
子职目瞪口呆。
“还有一个是你不会想到的。”
子职抬头看她。
“菲菲的生母,她又是谁?”
“是谁?”子职本能地重复一声。
“是你的祖太后,就是那个一直住在武阳别宫,说是陪你先祖公的女人,她是大周公主!”
“啊?”子职几乎是从地上弹起。
“儿呀,”易王后油然慨叹,“宫院深深,不知锁下多少事啊。想当年,纪九儿一口咬定你的祖太后与苏相国关系暧昧,母后一直不信,这辰光算是信了。怪道她推三阻四不肯见我,敢情是怕我认出她呢!”
“母后,”子职冷静下来,沉思一时,看向易王后,“即便如此,怎么又扯到菲菲身上?菲菲她……怎么帮到我?”
“你喜欢她吗?菲菲!”
“喜欢。”
“她喜欢你吗?”
“应该喜欢吧。这些日子见不上,我一直念着她,不知她念我没有?”
“喜欢她,就向她求爱,让她成为你的王妃!”
“我……”子职迟疑。
“要想在燕国立足根,你必须这样做!”易王后一字一顿,“你娶了菲菲,就把苏秦、祖太后的心拴住了。有苏秦主外,列国不敢再欺燕国。有你祖太后主内,燕人咸服。”
“赵王呢?这事儿与他何干?”
“有赵王在,你的身份就铁定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认定你是子职。只是他眼下的心思在北地胡人,顾不上你。听说苏秦也去了,看来这个冬天够赵人忙的!”
“母后是说,赵王会送我回燕国?”子职不可置信。
“他不送你去燕国,将你留在宫里做什么?于他,你是可居的奇货呢!只是——”易王后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赵王不会白忙活的。”
“他要做什么?”
“要你听话!”
“哼!”子职鼻孔里轻哼一声,“他休想!”
“类似的话你只能在母后这儿讲,若是说错地方,怕就出不去这个宫了!”易王后瞥他一眼。
子职深吸一口气,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至于菲菲的事,”易王后接道,“有你欢喜她,这就够了。过些时日,待赵王战胜回来,如果他提出送你赴燕国,你就向他讨要菲菲,说她是你的救命恩人,有她在身边,你才觉得踏实。赵王若要起用你这枚棋子,就会讨好你。由他去对祖太后与苏秦讲,是顺理成章的。待燕国安定,菲菲也长大了,你就向她求婚,使她成为燕国王后!”
“这不是违背伦常了吗?菲菲是祖太后……”子职顿住话头。
“怎么会呢?”易王后淡淡一笑,“在名义上,她是墨者收养的孤儿,是个小墨者,祖后不过是爱怜她,收她为义女,到那辰光,让祖后改个称呼也就是了!”
“职儿谨听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