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晶对待沈芷的心理很矛盾,一方面看不起她,另一方面又有点儿怕她。一开始她把活儿丢给沈芷,还不忘拿正式员工的架子,沈芷干活儿,她在旁边看着,大部分时间都在用手机聊天,剩下的时间时不时提一提她的意见,让沈芷按照她说的改。沈芷起先不理她,后来嫌她烦,直接起身走人,丢下一句,“你要想改,你就自己改。”白晶当时还并不知道沈芷的背景,看她这么不讲情面,以为她在台里有关系,也就没敢再劳烦她,好在当时沈芷已经剪得差不多,片子以白晶的名义报上去,还受到了领导的表扬。等她确认沈芷没关系,才又让沈芷帮她干活儿,只不过再不敢指手画脚。沈芷倒是有一点好处,从不跟她抢功,老老实实地守着临时工的本分。
一点儿情商没有,这是白晶对沈芷最直观的看法,联想到沈芷成绩不错却回县台当临时工,愈发佐证了她的想法。
不过考虑到情商低的人大概率不好惹,白晶每次找沈芷办事的时候很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挨呲儿。
“芷姐,你今天拍的贺总的照片能不能给我拷到u盘里,我想要宣传一下。”
白晶宣传一下的意思就是要发朋友圈。
沈芷没说话,直接拿过u盘插到接口。
“芷姐,听说你和贺总是同学?”
“嗯。”
沈芷不咸不淡应了一声,白晶马上没了和她聊下去的兴趣,开始挑选起照片。
饶是白晶对沈芷不满,也不得不感慨沈芷抓角度抓得真不错,她都没注意到贺北安对她笑。
图片拷到一半,沈副校长的电话又来了,沈芷躲不过去,只说下班就过去。
沈副校长今天回家回得格外早,杨老师比他还早,杨老师在县文联工作,今天组织书画展,展一结束,她就回家了,还拿回来一张书法协会名誉主席送她的墨宝,准备过两天去裱。
阿姨在厨房做饭,沈副校长整个人靠在靠背上,从烟盒里抽出一只熊猫烟点燃,偏过头去吸了几口,随手在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同夫人抱怨道:“你没看见贺北安那小人得志的张狂样,一点儿家教都没有。”
沈校长烟瘾并不大,抽屉里堆满了别人送的烟,他半年未必能抽完一包,今天难得抽上一次。
杨老师附和兼劝解:“穷人乍富都那样,再说你又不是没见过他爸,他不张狂才奇怪,你同他计较什么?信鸿在他公司做事,面子上,你也不要让他太难堪。”
“我给他难堪?他上赶着给我难堪。信鸿也是不争气,非要在姓贺的小子嘴里乞食。”
信鸿是他们的大女婿,在贺北安的地产公司做销售经理。
“你何必说得这么难听,你这张嘴,迟早把孩子们给得罪光了。”
沈副校长叹了口气,皱眉道:“要是孩子们争气,我何必跟这小子置气,老大就算了,老二,我真是失望,我当初让她读博考公她不听,非要在私企工作,现在也不知怎么想的,回家在电视台当临时工,这让别人怎么看我?”
“你这话当着我面说也就算了,她一会儿回来你千万别这样说,这孩子跟老大不一样,本来就和咱们隔心……”
“你说她这回回来是不是为了贺北安?”
“都多少年的事儿了。”
“当年老二怎么就着了这王八蛋的道?”
丈夫的话太过有辱斯文,杨老师忍不住皱了皱眉。
贺老三入狱后,贺北安的浪荡习气有过之而无不及,前脚打了七班的一个男生,后脚就把旅服的学生打进了医院,按照校规,贺北安要被开除,沈芷威胁他,要是开除贺北安,她就去计生部门举报他俩超生。
沈校长当时气得心梗都要犯了,怎么就养出这么个白眼狼,生她养她竟然成了罪过。
沈芷停了自行车,摘了头盔,她因为骑自行车还戴头盔路上没少接受别人的注视。沈副校长住在老城区,近几年桉城东并西扩,原先的乡镇也并到了城里,老城区被衬得反倒有些破败。
沈副校长住在三楼的四居室,房子是沈芷读高中时才买的,去年重新装修,沈芷给了一笔装修费。
她来之前,经过超市,临时买了两只哈密瓜做礼物。开门的是杨老师,她穿一件改良旗袍,头发盘在头顶,看上去四十来岁,比实际年龄小不少。自沈芷读大学后,杨老师对女儿愈发客气,此时她接过沈芷手里的瓜,客气地对女儿笑了下:“家里有,下次不用带。今天你来,你爸特意让阿姨添了菜。”
自沈芷上高中起,杨老师就自知管不了这个女儿,她对沈芷就像对自己的侄女外甥,亲切里带着分寸,不像对大女儿,想什么就说什么。
饭菜倒还算丰盛,可沈芷没什么胃口。
她刚坐到桌前,就问沈副校长:“您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杨老师在一旁做说客:“你爸想你了,吃完再说。赵局送的鹿肉,你尝尝。”
沈副校长在妻子的暗示下,又给女儿夹了筷爆炒鹿肉:“这些日子你在老家呆着,怎么没想着回家看看?”
“怕您看见我烦。”鹿肉在饭碗的正中间,大大妨碍了她的胃口。
沈副校长否认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有问题要克服,你自己解决不了,我们帮你解决。”
吃完饭,沈芷本要尽义务洗碗,她的手刚沾碗,就被沈副校长叫到了书房,书房挂满了本县乡贤的墨宝,都是杨老师组织活动时,书画协会的会员或主动或被动赠送的。
沈校长特地给女儿泡了普洱。
泡茶的紫砂壶,是学生家长非得送他的。沈家的茶具都很忠贞,每样茶具都只泡特定的茶。
“是不是上份工作做得不满意?抗压能力也是能力的一部分,遇到事情不要逃避,要勇于面对,找办法克服,而不是一走了之。你能力没问题,但在为人处事上,还是太稚嫩,得罪了人不知道,被人穿小鞋也是难免的。失败不可怕,最重要的是吸取教训。”
他现在对女儿也像对待年级前几的学生一样,恩威并施,和蔼地充当一个人生指导者的角色。沈副校长虽然早就不负责具体教学了,但从不忘记给尖子生以切实的指导,往往这些学生在高中毕业后疏于联系自己的班主任,而从不忘在各种节日给他以诚挚的问候。
在教育上,谁也不能否认他是成功的。
沈芷对面是两个并排的书柜,左面是沈副校长的,里面几乎涵盖了各个时期教育学的书,从孔子到当代无一不包;右面是属于杨老师的,市面上的许多畅销书都可以在书柜里看到。
其中,沈芷前同事畅销书小天王陈副总最新出炉的鸡汤箴言格外醒目。
书名《人生是场马拉松,可我偏要赢在起跑线》生动展示了他的倔强。
如果不是陈副总从电影事业部空降综艺事业部,占了本该属于沈芷的副总位子,她未必会辞职。昨天,陈副总为了寄新书给她赏鉴,还特地发来微信,问她是不是原来的住址。
沈芷偏过脸,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一瓶水,拧开,仰头灌了半瓶。
“泡了茶,你怎么不喝?”
“我不爱喝茶。”
沈副校长叹了口气,沈芷身上一堆毛病,要是从小带在身边教育,也不至于这样。
但沈校长到底是个有执行力的人,不再纠结于过去,反而为女儿规划一条新路:“既然你不愿意继续在企业工作,考研也来得及,要是不愿意考研,就去考公。”沈副校长叹了口气,开始感叹自己的先见之明,“当初和你同届的小娄,学习不如你,可他听了我的话直博,现在就职的学校虽然一般,但也是大学老师了,赵航更不用说,已经正科,听你赵叔说他要来桉城挂职局长。你一上大学,我就劝你把读研考公当作人生目标,你不听我的,偏要……”
在沈副校长看来,除教书和做官外,其他的职业皆登不得大雅之堂。
尽管沈副校长竭力克制自己的恨铁不成钢,但嫌弃还是顺着他的话风跑了出来。
沈芷截断了父亲的话:“您是不是觉得我呆在老家给您丢人了?”
沈副校长当然不肯承认:“我是为你好。你要是考研,现在也要准备了,家里有房间,就别去别的地方了。”
“您是为我好?那您就放心吧,我现在挺好的,我觉得这儿比哪儿都适合我。”
沈副校长终于按捺不住,忍不住提高声调:“你挺好?你知道现在别人怎么说你?平常就有言论说四中只会培养高分低能的考试机器,根本无法适应社会竞争,我自己的女儿被人说中了,我还怎么教育学生?”
“您的女儿?谁知道我是您的女儿?沈副校长。”沈芷忍不住笑,好像他的父亲在说一个笑话。
沈校长多少有些理亏,他强忍着尊严被挑衅的愤怒低声道:“你知道我当初也是不得已。”
都跟她说不得已,不得已生下她,不得已不认她,不得已……不得已三个字翻译出来,就是虽然我有别的办法,但你不配。
“我知道了,谢谢您的关心,我现在过得很好,要是您不想看见我的话,我保证不出现在您面前。”
“你……你这次回来是不是为了贺北安?””
“贺北安?”沈芷又重复了一遍,“我这辈子就算不婚不育,也不可能考虑桉城男的,这个您大可以放心。”她这次回来不能说和贺北安没有关系,可这关系完全不是她父亲想的那样。
听了沈芷的话,沈校长并没有更放心,反而愈发气愤,沈芷起身抓包走出了书房,防盗门打开的一瞬,她听到了紫砂壶砸在地面的声音。
第18章 已加更2000字
沈芷自从回到桉城, 就住在批发市场旁边的一个小旅店。小旅店二层楼加一层地下室,标间包月两千块,沈芷住在二楼东边的标间里。老板娘秀梅长了一张很喜庆的脸, 店是她一个月前盘下来的。她的丈夫刚在法庭上因为醉驾被判了刑, 按理说家里丧失了劳动力, 日子本该变得拮据,可她却突然开了店。
被撞的是沈芷的大学同学尤然, 半年了依然在医院里睡着。尤然的父母不要赔偿,拒绝和解,要求量刑最大化, 尤然和沈芷的最后一次通话提到了贺北安, 他开始只是问沈芷四中的教学制度, 慢慢扯到了贺北安,问他在中学时是怎样一个人。那时的沈芷正在东南亚某个小岛的酒店里,还没进入雨季,外面的雨却无止无休,她在房间里踱步, 雨天窝在酒店睡觉对她是个奢侈的事, 她腰有问题,每次出门都是睡酒店地板。问着问着, 沈芷突然说, 你怎么像在调查犯罪分子的心路历程, 尤然没否认, 外面的雨仍下着, 沈芷说,你去问别人吧,我不太了解他。
通完话的第二天尤然就出了车祸。
一进小旅馆, 沈芷就看见老板娘的女儿柚子在闹,妈妈本来答应她今天带她一起去吃烧烤,可客人一多,承诺就不做数了。
沈芷走过去俯身和柚子说:“我也想去烧烤店,要不咱俩一起去。”
柚子很痛快地答应了。她喜欢沈芷,倒不只是因为沈芷买零食给她,更重要的是,沈芷看见她的脸一点儿不感到意外,好像她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
沈芷在旅店住了七天,早已把她准备好的资料跟老板娘交代了:塔桥人,在外地上的大学,工作城市房价太贵,这么多年连个厕所都买不起,感情也没着落,想着回乡找工作顺带把婚姻大事解决了,可桉城工作机会太少,暂时只能找到工资两千的电视台临时工,如今在重回大城市还是留桉城间摇摆不定,所以没租房,临时在小旅馆住着。她说得合情合理,老板娘也信以为真。
这几天,柚子老说沈芷如何对她好,连带着老板娘对沈芷的印象也好了几分。
老板娘抱歉地看看沈芷:“那麻烦你了。”
最近市场统一规划,牌匾都是红底白字,统一标高上写着“老姜烧烤”,虽是冬天,外面的桌子也坐满了人。
沈芷把菜单给柚子,让她点。
“姐姐,你怎么不吃?”
“我吃过了。”
“那你为什么说没吃?”
“因为我要带你出来啊。”
柚子吃烤串的时候,才摘了口罩。她今年九岁,因为是女孩儿,爷爷奶奶带她时有一搭无一搭,爸妈去上班,她在爷爷奶奶的棋牌室自己找事儿玩,四岁时被给客人准备的茶水烫了脸,自此就成了小伙伴眼里的怪物,除了母亲,谁都不想给她看病。她爸的算盘打得精刮,不算抚养费,整容没个几十万哪下得来,就算花了几十万整容,整出来的钱能要下七八万彩礼就不错,注定是个赔本买卖,成本太高,远不如再生一个,再说就算柚子不毁容,也是要生弟弟的。柚子妈一心扑在柚子身上,儿子迟迟生不出,前两年就被离了婚。
沈芷纠正了柚子拿签子的姿势,“别扎着你。”
“以前爸爸经常带我来这儿,也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能出来。他在监狱里会不会挨打啊。”柚子说的爸爸是她的继父王威,因为醉驾肇事现在被关押在看守所。
“不会的。”沈芷像是随口问,“你很喜欢你爸爸?”
柚子郑重地点点头,“新爸爸对我很好,一点儿不像我以前那个爸爸,喝醉了就打妈妈。”
“你新爸爸不喝酒?”
“不喝。”
“可能只是没被你看见过?”
“他不喜欢酒的味道,连我妈做鱼放酒他都不吃的。”
一个从来不喝酒的人醉驾把人给撞了,处处透着奇怪。
“姐姐,你觉得我能通过整容变好看吗?”
沈芷伸手去摸柚子的头,“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妈妈说今年就带我去找最好的医生整容,爸爸出来没准就认不出我啦。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去看他。”
柚子的鼻子和脸颊看上去连在一起,这是一张看不出表情的脸,可沈芷能看出她的眼睛在笑。
王威是采石公司的司机,爸爸常年赌博欠了一屁股债,父债子偿,他这些年挣的钱都还了债,因为没钱给彩礼,三十还没结婚。这几年,随着女性外出务工机会增多,本地妇女自杀率下降的同时,婚恋市场上男多女少的现象愈发严重,彩礼也水涨船高,二十万是标配,而桉城人均工资不到三千,结一次婚往往需要举全家之力。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小城,女人无论是初婚,还是二婚三婚四婚,都是要彩礼的。没家底的初婚男人娶二婚带孩子的离异妇女并不是新鲜事。据沈芷打听到的资料显示,柚子妈嫁给王威,象征性地要了六万六彩礼,这笔彩礼还是从工作单位预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