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你的事儿,不惯她那毛病。”说着,贺北安又开了一罐啤酒,啤酒沫冒出来,漫到了桌子上,他仰头灌了大半罐,直咳嗽。
麻秆以为贺北安是对沈芷真不满,接茬道:“贺哥,这样才对,这些天,我看你在沈芷面前那劲儿,都快认不出来你了。”
桉城的男性,无论是男孩儿还是男人,普遍都爱极了面子,即使是在家天天跪键盘的妻管严在外面也要装出在家说一不二的气势来。麻秆的爸爸就是这么一人物,他的母亲在外给足了父亲面子:关上门是母老虎;出了门,就是贤妻良母。
在麻秆眼里,沈芷做得太差了,连基本的面子都不给贺北安。这种行为极大影响了他贺哥的形象。
麻秆又说沈芷实在是太冷漠了,远不如旅服的校花热情,七中的带刺玫瑰也比沈芷要有人气儿。
“你他妈烦不烦!”
麻秆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说错了,贺北安怎么突然就骂她。耗子骂麻秆没眼色,他刚想给贺北安个台阶下,就见他砰地一声关上了包间门。
贺北安从楼梯下去,一步三四个台阶,出门正看见沈芷的背影。
他跑过去拍了拍沈芷的肩膀,沈芷刚抬手没等他抓住又收了回去。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自己打车。”
“这个点儿不安全。”
“你不是嫌我烦吗?以后就别联系了。”
沈校长已经开车找疯了沈芷,高考一结束,他就想和女儿沟通下高考情况,结果沈芷说和贺北安在吃饭,吃完饭就回去,他忍;等到七点,沈芷还没回来,再打,沈芷说和同学在聚会。沈校长给沈芷的班主任老吴打过去,发现班里没组织聚会。他知道沈芷没什么朋友,很怀疑这次聚会的真实性,再给沈芷打电话,她已经关了机。
如果不是在ktv门前发现了沈芷,沈校长就要报警了。他看见自己女儿和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站在门前,很快,他就透过车窗从模糊的面容发现那是贺北安。这些天,他因为研究自己的女儿,顺便把贺北安也给研究了。
他心里粗鲁地骂了声王八蛋,他生女儿可不是给这种小混蛋给祸害的。
沈校长本以为说服女儿跟自己回家会很困难,没想到沈芷主动上了他的车。上车之后,她一次头都没回。沈校长没想好是当严父直接批评还是采取怀柔政策循循善诱,于是他直接开门见山问沈芷这次考得怎么样。
沈芷说还行。
“什么叫还行?”
“比赵航好。”
沈校长面露喜色:“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他了,他说他有两道题没做完。”
沈校长还要再问,沈芷已经带上了耳机。
他看女儿眼圈红了,疑心沈芷说考得好是在骗他。
高考成绩一下来,沈校长发现女儿并没有骗他。沈芷不仅高考比赵航多十多分,还考了曲市第一。他不是一个喜欢应酬的人,那些日子天天去赴别人的宴,有人拍马屁拍到了蹄子上,歌颂沈校长如何善良,对沈芷就像亲女儿一样抚养。喜中有忧,沈校长恨不得宣告天下,沈芷继承了自己的优秀基因,可一宣告,他的校长位子就将彻底和他说再见,于是只好忍着。沈家是当地大族,重修家谱,沈校长想把沈芷和自己写在一起,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名目,每天愁得睡不着觉。
沈芷照旧管他沈校长,沈校长每次都要纠正她,让她叫爸爸。他对沈芷好得过了分,沈芸看不下去连暑假都没回家,和男朋友去外面旅游了。
如果早个七八年,哪怕六七年,在她成绩不那么好的时候,沈芷或许会感动。现在对她越好越反衬出以往的不在意,原来他知道怎么对她好,只是觉得那时的她不配。沈校长的爱,来得太过迅猛,令沈芷避之不及。
高考成绩出来之后,沈芷在沈校长心里的地位直线上升,他不光看不上贺北安,就连他一贯看重的赵航此时也是配不上沈芷的。
沈校长华丽转身,突然就变成了女权主义者,还批判了生孩子随父姓这一传统陋习,他的话就跟法律一样,法不咎既往,所以沈芷还是应该和他一样姓沈,但是未来,沈芷应该冲破这一束缚。他劝沈芷不要沉溺于儿女情长,眼前的男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配不上她。在他为沈芷规划的未来,沈芷应该突破女性身份的桎梏,走向社会做一番事业,而不是跟某些女性一样囿于家庭,为了照顾家庭找一份不疼不痒的事业。
沈校长这话被妻子听见了,一周都没理他。
沈校长说这些的时候,沈芷大都带着耳机,有时她的两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等着各种赞助商给她发钱,拿到钱,她就交给金美花,让她不要再和老周搭伙过日子了,她现在就可以赚钱养她。没有朋友没关系,至少她还有金美花。
沈芷如愿拿到了钱,她的班主任老吴也很高兴,教毕业班这么多年,终于出了一届状元,唯一令他不忿的是,沈芷只最后列名单时感谢了他一次,而隔壁四班的老袁,沈芷却感谢了好多回。
颁完奖,赞助商请校领导和沈芷吃饭,沈芷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饭局一结束,她没顾沈校长,就打车去了塔桥。
一进客厅,她就看到了金美花和老周的结婚照。照片上的金美花笑不像是假的。老周请她吃喜糖,客气中带点儿老年人专属的腼腆。他说本想提前通知她的,是金美花说,都这么老了,拍个照就得了,没必要大张旗鼓。
沈芷给金美花的钱最终成了给老周和金美花的红包,钱很厚,把红包都要撑破了。金美花不要,沈芷说你要不要,我就拿火烧了。金美花骂她,真是有钱烧得你。
沈芷笑,可惜还没有烧糊涂。
沈芷作为曲市高考状元接受采访的新闻,沈校长一遍又一遍地放。美中不足的是,他不能作为沈芷的亲生父亲接受采访,这很令他遗憾。
沈芷的身份是被父母抛弃的孤儿,被沈校长的父母收养,老爷子去世后,沈芷就和沈校长一家一起生活,用沈校长的话说,不是亲女儿胜似亲女儿。
第27章 你好吗
沈芷并没马上离开桉城, 而是和桉城最大的书店老板合作,把她整理好的笔记打印出售。这个小城待她不薄,还真有不少人去买, 挣的钱一部分被沈芷拿来买了车票。
沈校长不放心, 让沈芸陪沈芷一起出行。四中开学早, 他现在要上班,妻子也要上班。沈芸想都没想, 就说没时间。沈芸上大学的头一年寒假回家,还给沈芷带了个小礼物,可随着沈芷成绩越来越好在家里的地位越来越高, 沈芸好不容易生出的那点儿姐妹情又消失了。沈芷不是她的姐妹, 而是她的竞争者, 天生要来抢夺她的注意力和资源。
无奈之下,沈校长只好放沈芷自己出去。因为要挽留和沈芷岌岌可危的父女关系,无论沈芷的行为多让他不满,沈校长一句重话都不肯说,他还给了沈芷一张卡, 沈芷说自己有钱, 沈校长说,“你有是你自己的, 这是我给你的。”
“可我还是喜欢花自己的钱。”虽然未成年子女花父母的钱天经地义, 沈芷却从没有那股理直气壮的劲儿。
沈芷的这趟旅行没有目标, 从北到南, 到了站, 沈芷就先买好去下一站的车票,要是她想要的票没有,就直接换目的地, 出火车站,坐公交车一圈圈地绕,眼睛盯着窗外,她不喜欢桉城,可也没有特别喜欢的地方。去吃城里最出名的食物,总觉得不过如此,在旅店歇过一宿接着去火车站。火车一路往南开,有人在打牌,三四个人一伙儿,不认识的异乡人也开始对坐聊天,沈芷带着耳机看向窗外。
天黑了,窗外的景物都淹没在昏暗里。
电话响,是贺北安打来的,她没接。接连几个电话拒接过后,贺北安发了一条短信过来,说他给她的新款手机正在邮过来的路上,估计这两天就到了,让她注意接电话。他说得极其自然,好像他们之前从没有过龃龉。
“我不要,你让快递退回去吧。”
“你上大学,就别用旧手机了。再说也没多少钱,我几天就挣回来了,没想到这里赚钱这么容易。”
沈芷听到手机型号就知道要大几千,而贺北安刚高中毕业,他干什么几天才能挣回来。
沈校长早就送了沈芷新手机,沈芷说不要,沈校长坚持要给她,她直接转送给了金美花,继续用老手机。沈校长知道后,脸色很不好看,可也没说什么。她之前送给金美花的旧手机,当时从贺北安手里买来的,现在正安静地躺在抽屉里。
车厢里充斥着泡面味,有人捧着泡面杯去接开水,水接得太满,脚没站稳,泡面汁撒到了站票乘客的脚上。粗鲁的骂声灌进沈芷的耳朵里。
贺北安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沈芷这次按了接听键。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沈芷听见贺北安说:“我在电视里看见你了,你说你考这么好,怎么还不笑一个?”
“你不是在深圳吗?”家乡电视台很难在外地收到。
“想要看哪儿都能看。”
沈芷沉默了会儿,才问:“你过得怎么样?”
“凑合。”但贺北安后面说的话很不像只达到了凑合,“你暑假要没事儿的话,过来玩儿,吃喝玩一条龙我都包了。”
贺北安倒不客气,刚来一个多月,就把自己当成了东道主,好像他已在那个城市生活多年。
电话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骂声,那声音很泼辣,比刚才被热泡面汁浇到脚的女士还要狠上三分,男人大概说的是福建一带的发言,和她对骂的女人用的是粤语,随后沈芷听到了一阵关门声。
贺北安向沈芷解释:“街上什么人都有,对了,手机别忘了收。”
“我不在桉城,收不了。”
“那你在哪儿?”
火车通过隧道,信号变得极弱,聊天中断。
穿过隧道,沈芷向窗外看,一切都淹在夜里。贺北安的声音越来越焦急,他一遍又一遍地确认沈芷的安全……
“我在火车上,刚才信号断了。”
贺北安的声音终于平复下来:“你去哪儿?”
“后天我去深圳。”
“没开玩笑吧。”
沈芷撑着下巴坐在座位上,周遭都是泡面的气味。她对着车窗笑了下。
挂掉电话,贺北安刚往嘴里吞了一片阿莫西林,忙了一天,他刚从药店买的。昨夜淋了一场雨,他被浇到了三十八度多。九十年代的黄金时期早就过去,深圳再大,也承受不住这么多人的财富梦。不过他这阵子确实赚到了一些钱,他在电子批发城做背包客,周旋于顾客和商家之间收中介费。来电子城第一天,贺北安就学会了和电子城商铺老板们打交道的话术,第二天就能熟练应用,又加上对电子产品的了解,价压得很低。他天生缺乏奸商的气质,很容易获得别人的信任,成交量不错,可每一笔都是辛苦钱。他在桉城卖二手一直秉承无神论,稍不满意就对上帝吊脸子,挣多就多花,挣少就少花,没钱也能吃泡面或者跟耗子他们蹭饭。
但现在这是他赖以谋生的职业,来到深圳,上帝又恢复了原有的地位。到深圳不久,贺北安就丢掉了以往大手大脚的习气,现在他住在城中村的一个单间里。
有人敲门,是隔壁的琳姐。一开门,就对上一堆女人的内衣裤。贺北安刚来这儿的时候,阳台上还挂的是男人的短裤。等到琳姐搬来,他已经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
隔壁的琳姐既是商品也是老板,夜里在外面上班,白天松散地接些兼职。上周她和一个顾客发生了些争执,她要谈生意,对方非要跟她谈感情,有感情地做那事儿自然不能要钱。争执着,两人就打了起来。贺北安看不得别人打女的,顺手帮了个小忙。
琳姐倚在门口,吊带裙的肩带滑到了肩膀,露出半个胸脯,她半趿着人字拖,每个指甲都红得惊心。琳姐笑意盈盈,问贺北安食唔食,她做多了煲仔饭,要是贺北安还没吃,就去她那里。琳姐食指衔着烟,一口烟雾马上要喷到贺北安脸上,贺北安及时关上了门,说他已经吃过了。
外面传来琳姐夸张的笑声,贺北安从桌底抽出一碗杯面,刚要拿水壶做水,房间顿时黑了,又他妈断电了。
他去抽屉里摸烟,却摸出一枚胸章,那还是他去航展上跟人交换的。他在手里摩挲了几遍,一下抛到了墙角。如果没停电的话,贺北安将看到一个非常完美的抛物线。
墙壁不隔音,隔壁两侧的声音统统传到他的耳朵里。
贺北安翻出一个烟盒,盒里只剩一支烟,他往地面磕了下,烟才滑了出来,他将这最后一支烟叼在嘴里,摸着黑去找打火机,蓝色的火焰在黑夜里显得十分微不足道,而后燃起的那点儿红色火星连房间万分之一的空间都没有。
贺北安将烟摁熄在地面,黑暗浓得化不开。
沈芷到深圳那天,贺北安去车站接沈芷。贺北安刚出房门,就遇到琳姐,琳姐问他扮得这么靓,是不是去勾女仔,琳姐十指尖尖,手指慢慢滑到贺北安的腰带,问他哪里买的。
琳姐的手还没零距离感受贺北安腰带的材质,他已经跑走了,留琳姐在心里骂他,这么一副好身架子,却恁地不解风情。另一个男人从屋里钻出来,对着琳姐笑:“他还小,不懂女人的好处,我……”琳姐骂了句扑街啪地关上了门。
贺北安的感冒还没好,嘴唇干得起了皮,他买了一瓶水,猛地灌了半瓶,再看,就干得不那么明显。
贺北安等在出口,他很快在人群里发现了沈芷,眼睛盯在沈芷身上,沈芷也看见了他。她穿了一件白衬衫和九分裤,一个多月不见,沈芷发尾的卷已经没有了,头发也变黑了,她的脸更加小了。高考成绩出来,好像也没让她更高兴,她身上缺乏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高兴劲儿。
两人开始就那么对望着,是贺北安先笑的,他看着沈芷一直笑。沈芷被感染了,也笑了,她笑得幅度很小,没露出牙齿,很快就低下了头。贺北安挤进往外走的人群,接过沈芷手里的行李箱,虚揽着她的肩膀向外走。沈芷并没带什么行李,现在是夏天,衣服前一晚在旅店洗了,第二天就干了。
“你怎么坐绿皮车来的?多累。”
“沿途可以看得更仔细。你今天不上班吗?”沈芷早告诉贺北安不要来接她,她可以中午去他工作的地方去找他。
“我给自己当老板,上什么班?”
为了让沈芷把市容看得更仔细,贺北安还请出租车司机千万不要太快。
两个人坐在后面,一幢幢高层建筑从沈芷眼前滑过。沈芷问贺北安:“你住哪儿?”
这些楼都和他无关,他住在城中村里。
贺北安的手触到沈芷头上,很轻地摸了一下,又把手伸到沈芷眼前看:“你头上有纸屑。”
出租车最终停在本市的一家五星酒店。贺北安算了下,他这些天攒的钱加一块儿,刨去城中村的房租,能让沈芷在这里的标间住半个多月,前提是他不请沈芷吃饭。如果不考虑钱,他希望沈芷在这儿多呆一段时间,越长越好。
贺北安拉着沈芷的行李箱往酒店走,他和沈芷并排走,走得很轻快。沈芷站在原地,抬头看酒店的顶部,这个地方并不适合现在的她。
她问贺北安:“来这儿干嘛?”
“不满意啊?”贺北安很豪气地表示,“你先住这儿,等我以后发达了,咱们住更好的地方。”
“我不想住这儿,太贵了,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