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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门募地被人撞开,花采子步履踉跄的闯了进来,反身将门堵得死死的。他捂着一只白骨状的胳膊,惨白的骨头反衬出一脸狼狈与惊惶。
    我们以为他遇见了其他寻宝人,起了争执才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谁曾想见惯风云的花采子头回厉声道:“有傩鬼!”
    一听“傩鬼”两个字,我本能反应气不打一处来,等他把气捋顺了,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花采子在从十的帮助下栓死门锁,半个白骨化的胳膊令他疼出冷汗。
    原来花采子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他素来耳力极好,贴着墓门半天听见悉悉索索的动静,以为我们遇到什么麻烦事,从露出一道缝的墓门钻进去,就看见东南角那根徐徐燃烧的蜡烛。
    他自然不明白“人点蜡烛,鬼吹灯”的道理,还以为是谁落下的,于是捡起蜡烛顺着仅有的墓道往里走。
    也正是这根留下的蜡烛引出了一系列祸事。
    只见一条长如蜈蚣周身布满尖刺的怪物,迎着蜡烛微弱的光吞吐着青黑色的毒,显然是个遇光苏醒的主儿。
    后来接二连三的苏醒了几条,争抢着朝花采子逼去,花采子起先没注意到是手上的蜡烛惹出的事,等注意到,已经为时已晚,这根蜡烛就像照亮地狱的鬼火,整个墓道爬满了乌黑一片的怪物,看不出原本墓道的走向。
    之前他虽听说过山阴地有怪物,但时隔百余年,这些蜈蚣一样的猛兽还能依靠烛火的微光苏醒,想来也是惊骇万分的。
    幸好花采子还有些手段,冲出来的同时,又不幸被咬了一口,毒液顺着手腕,很快腐蚀到胳膊,现在正往肩头蔓延而去。花采子是个狠人,他让从十把他胳膊切了,说要自断一臂,保全剩下的躯体。从十一个“好”字,也有几分佩服。
    我想起烛火湮灭时,踩死的一只蜈蚣,想来那只是刚刚苏醒的小辈儿。
    如果不是我和袁书怀奉行鬼吹灯的规矩,也不会令墓里的怪物苏醒,眼下花采子还要自断一臂,我实在过意不去,拔出簪子将刚才愈合的伤口挑开,捏住花采子的下巴,将血抹在他颤抖不止的唇瓣上,又掏出从蟾蜍大哥那抢来的丹药,喂下去一颗,做完这些,果然腐烂的速度止住了,但是血肉并未得到恢复。
    花采子眨巴眨巴水灵灵的狐媚眼,哼唧般的溢出声:“小肉肉,救救奴家吧。”
    我这人没有什么圣母情节,但我非常注重江湖义气。我伸出腿,抵在他旁边的墙上,将花采子堵在我和墙之间,他心虚的笑笑,我从没问过他是谁派来的人,但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我们做个交易吧。”
    “除了以身相许。”花采子可怜兮兮的看着我,最终答应以后补偿我一件事。
    我这才放点血给他,目测得有两百毫升了,花采子喝下,犹如古希腊觅食的吸血伯爵,胳膊上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着,人们惊诧于他血肉生长的同时,将包含各种深意的目光投向我。
    只有白端似乎没有表情,我朝他虚弱的笑笑,他淡淡的别过头不去看,打开地宫的入口。
    从十扶着花采子下去,袁书怀强行掠来正往上的和尚。和尚面色有些难堪,刚要叱责袁书怀的无礼,便被他爽朗的笑给迷晕了眼:“我家小师叔心怀众生,一定不会过河拆桥,不管大家的。”
    和尚没说话,也不挣扎着回去。我们陆续走了下去。
    我走在靠后的位置,看了一眼满墙的《戏论》,缓缓合上地宫的入口。
    脚下的台阶昏暗无比,蜡烛在这里也不起作用,有了前车之鉴,我们再也不敢随便点燃烛火照亮,只得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我的夜盲症犯了,几下踩空,整个身子猛地往前扑去,有人接住我滚落的趋势,将我的头按在他胸膛之上,耳边响起淡然悦耳的嗓音,是白端啊:“别怕,跟紧我。”
    他牵着我的走,引导我在黑暗中稳步行走,修长的手指在我掌心比划着,隐隐约约凑成几个字:“待会有事,不要离开我。”
    其实他只是想说不要远离他,但“不要离开我”这几字太过致命,如摧枯拉朽之势汹涌的毁坏我所有的骄傲,我却甘心耐下性子任他继续画着:“信我。”
    到了这个关头,说的最多的就是要信他。可我怎么信他,拿命去赌吗?
    我不敢。
    阶梯的尽头,有潺潺流水声,那是地下河流经的路径。我们来到一处石窟,这里意外的有火把点亮,情形却急转直下。
    只见以花娘为首的数人早已等候多时,他们手持着通红的火把,仰面望着我们一行人。
    花娘说不出的得意:“六出公子算无遗策,没想到还能栽到我手上。什么倾回的主棋者,我看也不过如此。”
    她脸上写满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神色,花采子抱臂冷眼旁观,显然接到了命令。和尚闻言收起脸上的沉重,缓步踱到花娘身侧,双手合十,依然是高高在上的慈悲模样:“步他劝诸位放弃执念,识大体才为智者。书怀,你还不过来?”
    袁书怀眼底露出挣扎,和尚冷脸捏诀,袁书怀一个踉跄,被一道莫名的禁制拉了过去,他每走一步,我的心如同被割了一下,我什么都可以不信,但不能不信同为异乡人的他,可如今连他也背弃我了。
    我几乎用吼道:“你说过的,若他骗我,你会手刃他!”
    袁书怀背影一滞,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回头看我:“是啊,只是世事难料,我也无可奈何。”
    和尚拿地宫图和白端交换条件,是假的。
    袁书怀答应我,如果和尚骗我,他会亲自手刃和尚,也是假的。
    这个世界什么才是真的,是傩神吗?是森冷无情的信仰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被突如其来的背叛折磨得心碎不已,面对花娘逼迫而来的浩荡声势奋力挣扎着,最后被一把长剑刺穿肩胛骨,疼得大叫。
    长剑将我一点点拉向他们脚下,白端出手斩断了剑柄,身影轻晃,我眼中永远伟岸的身姿轰然倒下,他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半跪在我跟前,冷峻的目光透着股决然:“别怕,我带你走。”
    “各路英杰,六出公子已经中了毒,料他撑不了多久了。眼前这个女子拥有凤血种脉,又是带着勾阵凶将的命格,宝藏之地虽依靠机缘巧合,但有了这个女子的血,一切都好说。”花娘鼓舞道:“杀了主棋者,拿下妖女,宝藏都是我们的!”
    众人受到鼓动,双眼猩红的朝这走来,我面露绝望。
    白端赫然喷出一口黑血。从十惊恐道:“公子!”
    白端抬手止住他,和尚仍旧保持着假善人的姿态:“六出公子,命该如此,怨不得旁人。”
    我朝他啐道:“你真信命吗?”
    和尚刚露出看我往下说的神色,袁书怀倏然恭敬地朝他拜了拜:“小师伯。”
    “我知道你不忍,只是你们来这许久,很多情感早就变了。”和尚读懂袁书怀眼底的不忍和黯然,像是谆谆教导的兄长似的安慰着。
    袁书怀称是,反身朝我走来,我捂着胳膊,看他拔出钉在我肩胛骨中的长剑,白端挣扎着要拂开袁书怀,身子不堪重负,颓唐倒地。我从没见到如此无力的白端,他总是高高在上并运筹帷幄,他神秘兮兮,他让我猜不透心思,他啊……是我喜欢的人。
    可如今却倒在我面前,眼底黯淡的像藏着星河湮灭下的灰烬。
    从十几乎疯了:“公子!”目光凶狠地看着逼来的人们,“我杀了你们!”
    袁书怀拔出长剑后,唯唯诺诺的带着长剑回来和尚身边,哑着嗓子道:“小师伯,我们佛门一生追寻的是信仰吗?”
    和尚不疑有他,还以为袁书怀只是受了点惊吓:“是的。信仰不能动摇,哪怕挫骨扬灰,粉身碎骨。”
    花娘娇笑着:“你家小师伯跟我定了约定,如果能捉住六出公子和妖女,佛门留下的墓葬傩教分文不动。”
    原来这样,为了保全墓葬和经书史籍,和尚才拿我们跟花娘做了交易。
    袁书怀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一把长剑刺穿和尚的胸口,和尚根本没防备,便被猛地突袭掀飞出去:“你!”
    袁书怀深中一掌,爬了过去,将飞剑刺的更深了,喃喃着:“你这不是信仰,你只是执念到扭曲。我也有我的信仰,我答应过遥遥,若你背叛他,我必手、刃、你。”
    他还记得!
    袁书怀抬起头,嘴角全是血沫,他喉间不知何时多了把飞刃,被呛得说不出话。他只是倔强的看向我,看我被无数人围着栓上枷锁,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企图困住我的人,伴随着漫天血色,仰面倒在我脚下。
    他的目光眷恋的看向九天之上,那片云深不知处的地方。
    他想回去吗?我捂住他喉间喷溅的血水,它们还是从指缝挤出浸透我的裙摆,袁书怀轻道:“愿这生生的时光,可以走得慢些。我还没看够蓝天白云,还有我梦中的家园……”
    他的身子僵硬了,俨然没了呼吸,我合上他的双眼,将他放在地下河,任他随着汹涌的浪花驶向远方低垂的悬崖,河水带走我所有软弱的心思,我突然像感觉不到疼了一般,晃动脖颈站起来,拔掉束缚我的枷锁,一步一步向人群走去。
    我体内觉醒的声音在咆哮着,将我的意识吞食碾碎,后来的事我又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人猛地推了我一把,我和众多尸体一起跌进冰冷的地下河,隔了深冬浸透的刺骨寒意,我看见从十仇恨的目光,那种目光比河水更冷。
    “我早该杀了你。”他咬牙切齿道:“这样公子就不会受此屈辱!”
    屈辱么,原来骄傲比生命还重要,我竟不懂得。
    地下河真是无比的冷,我蜷缩着抵抗寒流,迷糊间被推出去很远,我倏的沉入寒潭,无数白骨夹杂着新鲜的尸体夹杂在礁石里,试图勾住我的衣袂,显然我不是第一个葬在这的孤魂野鬼。
    “猫儿。”依稀还能听到白端喊我的声音,只是他应该衣衫干净的站在人生的巅峰,不应该为我磕绊在小小的地宫。
    他那样天人之姿,本该为了世间大事所活,不该对藐小的我动了心思。
    我们就不该有交集,是我一时的贪慕。
    “你要去哪儿?别怕。”有人抱紧我,隐隐见到滚着六棱雪花形的袖口,我哇的嚎出声,抵死不松手。是的,我不配。
    但我也不甘。
    浑身都是冰冷的,寒意进入心口,狠狠拽住它的怦动。一切都冷得使人窒息,唯有抱着我的人还有一丝温暖。
    我在他怀里找出最舒服的姿势,水流渐渐湍急,腰身碰到礁石,尖锐的疼痛感让我轻哼出身,河水趁机灌进我的口鼻,那人搂紧我,用手指撑开我的嘴,倏然冰冷的唇瓣紧贴上来,我像吃过糖似的,吐息间下意识地舔了一下,真甜啊。
    意料中的坠落感没有袭来,我感觉被人环住腰身,悬在了半空。
    冰冷的河水不停冲刷过我的头顶,我使劲睁开眼皮,只见那只手拽着崖壁上的一根树枝,明晃晃的六棱雪花纹刺疼我的双眼。白端左手抱着我,右手拽着树枝,以从未有过的狼狈姿态,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他嘴唇乌紫,脖颈露出麒麟血蛊,修长的手布满血口子,显然是撑了很大的劲才抓住这根树枝,他低头瞧着刚清醒的我,嘴角抑制不住的笑:“睡醒了,我的猫儿?”
    我紧握他攀住枝干的手,这只手几乎没有温度,青筋隆起,坚硬的如同死人的手。我朝他摇摇头,试图说服他:“放弃我吧,这根树干经不住两个人的重量。”
    我们眼下处在瀑布的半山腰,四周长满苔藓,且水流湍急没办法下脚,除了头顶的悬崖,只剩下底下的寒潭。
    潭水望过去,是墨染般的幽邃,地下河击打明镜般的水面,扬起数丈高的水柱。
    白端的手越来越没有力气,他中了和尚说的毒,麒麟血蛊也犯了,本就孱弱的身体此刻为了救我,几乎豁出去了:“你就这么想死……”
    “鬼才想死。”绝处逢生懂不懂。
    正当我试图去拽另一根树枝,一具半死不活的身体砸了过来,也砸断了饱含我们希望的树枝。
    下落的身躯刚呈现出苗头,又骤然止住,我看见白端死死抠住崖壁的石岩,却被长满苔藓的石岩一点点推离,指甲盖完全翻卷过来,露出里面粉嫩的血肉,他仍是紧紧抱着我,不松一毫。
    坠落前,他用下颚抵着我的头,满不在乎的道:“和你死在一起,也好。”
    “嗯。”我抱紧他的脖子,头回为他的话而妥协。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明明尖酸起来把人气得半死,一说好话,又叫人打心底开出花来。
    我不经意地朝寒潭看去,一个人影趴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他的脸很普通,气质却如同开锋后的剑。
    “是从十。”我指着那人对白端说道。
    白端凝神看了看,认出从十穿的灰布衣,脸色很不好看。
    白端是追我跳下的地下河,那从十又是被谁扔下来的?他死了吗?
    “你怕吗?”白端彻底松手之前问我。
    我想了想,还是在他松开的那一刻,嫣然一笑:“何曾惧。”
    山谷的风呼啸而过,我们相拥着坠落寒潭。
    泛着腥臭的潭水呛晕了我,而我抱紧白端的手,从始至终都未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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