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小心。她是个有经历的女人,自信、理智,比大多数年轻女孩更了解人性的黑暗面,更懂得拿捏分寸。这种理智剥去了她的单纯,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处,毕竟年轻男女间的情爱,需要激情、无畏和纯粹。
“忙完了吗?”他自顾自地在电脑桌前坐下,开口说。
“差不多了。”心底有些凉丝丝的。
她以为他会接着要求看结果。郑航却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她,很明显不太自在。这副样子触动了她,让她全身汗毛竖起,以为要发生什么事情。
“点外卖,还是一起出去吃些夜宵呢?”他很有礼貌地提出选择项,却并不问她吃不吃。
“我不饿。”
“我不太喜欢吃夜宵的,但在来的路上夜宵摊很热闹呢!”
她在旁边的木椅上坐下。“热闹就要吃吗?”
“凑凑热闹,也许别有趣味。再说,确实很晚了,饥饿会胃痉挛的。”郑航说着,开始拨打电话,点了烤韭菜、烤茄子、烤鱿鱼须、羊肉串等,倒都合她的口味。
郑航挂了电话,盯着她的电脑。“瘾君子的吸毒史能精确到他们的始吸日期吗?”
“如果你是瘾君子,你会告诉警察你的始吸日期吗?”自从郑航说了夜宵的话,方娟的话语很犀利。
“嗯,有道理。”郑航不卑不亢地说,“那就只有首次被抓的日期,这个也差不多,只要上了瘾没有不被抓获的,以后只是反复的问题。”
郑航停顿了一下,拿起方娟刚整理的几页资料。她还真是个严谨认真的人,明细表列得很规范。他把资料收进包里,拉上拉链。
“谢谢你。”他轻松地说。
“剽窃成果。”方娟一脸的鄙夷,却没有阻止和收回。
“我刚才点的菜单怎样?”
“差强人意。”方娟依旧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那我们去店里吃吧?”
“我想我们不应该谈论这个。”过了一会儿,方娟没好声气地说。
“这表示你生气吗?”
“不是,这表示我有职业原则和敬业精神。我突然想起那张表能否给你,还有这系列案件要不要对你实施回避?”她镇定地看着他。
郑航皱起眉头,“你说什么呢?”
“据田卫华的口供,这系列案件可能跟十二年前你父亲的牺牲有关,可是你从没跟我提起过。”
“怎么会呢?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两件事会有什么联系?”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父亲牺牲的事?他是因什么案件牺牲的,涉及哪一类人?田卫华为什么说你父亲是因为一起冤案而死的,那起冤案涉及十二年前的瘾君子,所以才有这四年来瘾君子被杀、被冤?”
他的神情渐渐变得冷酷,双眉蹙起,两眼像剑一样射在对面墙上。她懂得这个表情,这是他准备要反击。
“你觉得是我报复瘾君子,而制造了这些案件?”
“不是。”
“你觉得我是‘绿河杀手’盖里·里奇韦,或者‘罗斯托撕裂者’安德烈·奇卡季洛·我当警察就是为了报复这些瘾君子?”
方娟温柔地说:“不,郑航,我不是这么想的。”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方娟?那是十二年前的事,而且当时我未成年,我根本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我目睹了血案,心里留下了阴影,但我想将伤痛化为力量。而且,即使所有人都怀疑我,但我不希望有你。”
“现在已是深夜,”她严厉地说,“即使白天,咄咄逼人并不能代表赢得争论。但郑航,我知道这系列案件一定跟你父亲的牺牲有关。宝叔知道你是谁吧,难道你没看出来,他看你的眼神有些异样?田卫华为什么跟踪我?他是因为看到我跟踪你。他为什么对你如此亲近?难道仅仅是因为你对他训诫过?这一切都表示,他们在把自己跟你绑在一起,对吗?”
方娟目光锐利地看着郑航,接着说:“而我,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事。也许我不需要知道,但你和瘾君子不寻常的关系,也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所以你在积极参与这起案件的过程中,瘾君子对你又怕又敬。我当时真不应该把你拖进来,如果出了什么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沉默不语,紧紧蹙着眉头,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
“我不能放弃侦办权。”他突然说。
“因为你答应宝叔,你会始终保护他的,是吗?”
“是。”他语带迟疑地说,“明知他被冤枉而不纠正,还当什么警察!”
“郑航,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你怀疑我对公安工作,对法律的忠诚?十年前我就立志从警,我有我的专业态度,而且不容妥协。十年前的选择就是我一生的选择,我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如果宝叔真杀了志佬,那么法律不会让他逃脱的。”
“哦。”方娟微微颔首。
“从法律的角度讲,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从因果上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一个人做出恶事,想不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是不可能的;旁人想为他消灾免责,那不是帮助他,只会酿成更大的罪错,恶化成一生的毁灭……”
他的话语突然中断,呼吸变得急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洁白的墙壁,拳头紧握放在方娟的办公桌上。
“这是你父亲牺牲后,你的感悟?”方娟低声说道。
“嗯。”
“你那么聪明、执着,不该埋没在这里。”
“这是我最好的选择。”
“郑航,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但我还是想劝你放弃这起案子,让我来承当你的责任。”
他看着她,眼神挫败而复杂:“你还是不理解我。”
“那我们继续探讨。郑航,我不想听大话空话,我想知道些实质性的内情。”
外卖送来了,挺丰盛。方娟把桌上的文件纸清理干净,不然小小的办公室里,可没有放食品的地方。她将各类烧烤都分装成两份,虽然她知道自己可能吃不完,但她猜自己不吃,郑航也不会吃。
她泡了两杯热茶,两人分坐办公桌的两侧,一口一口地吃起来。这烧烤卫生状况不说,味道还真不错;她虽然没那么饿,但吃着吃着来了胃口,将一大半扫进了肚子里。剩下的给了郑航。郑航又把剩下的吃得一干二净。到了派出所,他就学到每一餐都必须吃饱,包括夜宵,加班加点误餐是常有的事,稍不留意就会饿出胃病。
“明天志佬出葬。”郑航说,“关局长让我们做好稳控工作,不能出一点儿差错。你们这边有安排吗?”
“换成其他案子,没我们什么事。但这次不同,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主任还打电话给我,让我着装参加出殡。”
“是啊,宝叔那里也怕出问题。特别是葬礼之后,我们一起过去守着吧,既让宝叔安心,又协助监视民警做好安保工作。当然,我另外还安排了人。”
“好的。田卫华的事恐怕得向贾副局长和齐队长汇报一下。希望……不要在他们那个层次引起什么误会。”
“我知道你会为我解释的。”
她脸上的表情有些难堪,然后轻声说:“我会极力争取。”
“从另外角度来讲,瘾君子对我的敬畏,正说明我是无关的。”
她缓缓点着头:“田卫华说近几年死去的几个人罪有应得……如此过激言论让我很不明白……我不知道这话里的逻辑。”
“是的,我也不明白,他们种下什么恶行,让别人说该死呢?所以,不论是多久以前的错误或者犯罪,不论掩盖得如何,总会演化成人们无法忽视的黑洞,它总在不断堆积、堆积,一旦爆发——”
郑航缓了一口气,继续说:“也许,正如你说的,这些案件跟我父亲牺牲有关。因为我不了解,我无法猜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我必须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案件,否则,不管怎么努力,我都无法安然入睡。”
“这可以跟你没关系,郑航。”她再说了一次。
他不耐烦地摇摇头:“我已深陷其中。”
“如果你这么跟关局长说,他立马会对你实施回避政策……不过,办法总是有的,首先应该搞清十二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郑航立刻摇摇头:“方娟,当时我目睹了凶手枪击我父亲,我吓傻了,一连几个月做噩梦,根本没有去了解父亲的事情。”
她什么也没说,等着看他是否会说得更详细。他的双眼有了一圈黑黑的眼袋,双手握着茶杯,慢慢地转圈。很显然,他内心纠结,没有情绪说得更具体。
“很遗憾,只能慢慢打听。”
她淡淡地笑了笑:“碰到这种事,我更不如你。郑航,痛苦让我们适应现实,现实又让我们适应痛苦,痛苦是一支强心剂。”
他点点头,但表情很困惑。他还有很多事想说,她可以感觉到他的话语在心底翻腾。她倾身向前,仿佛用女性的魅力就能诱出关于他父亲牺牲的真相。
她这个动作是发自内心的,他真的令她着迷,他以自己的方式走进了她心里。现在,她想捧着他的脸,用指尖滑过他的嘴唇……
他是一名真正的战士,她多么喜欢这样子的他。
他脸上的表情稍稍缓和下来。她望着那对坚毅的黑色眼睛,里面渴望的情绪激增。那是一种分享的需要,拥抱的需要。她多希望她能伸出手去触摸他,但她好害怕。
“郑航——”
“如果没什么事,我们先回去休息吧!”
“我希望你告诉我所有的事情。”
“好的,但不是现在。我需要一点儿时间,我要理清头绪。”
“我知道那些事已经浸入你的内心,化作一块硬茧,需要合适的情景融化。但是,说出来吧。一吐心中块垒,说出来它就化了。”
郑航突然站起来,满是不悦的神情,坚毅的脸突然铁青,把她吓了一跳。
“别再提这事!”
“现在的处境,让你无法回避。”
“去你的。”
“郑航,”方娟温柔地呼唤道,“一切都会过去,只有大胆地迎接新生活,才能坦然面对曾经的痛苦和回忆。”
“收起你那些心理学家最常滥用的台词。方娟,把你跟瘾君子说的话收回去。”
“郑航——”
“好吧,一切都会过去,结束。”
方娟生气地蹙着眉,然后向前跨出一步,把他的两只手抓在她手里,这个举动让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
郑航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你这是要安慰我吗?”
方娟忙松开手,涨红了脸,嗫嚅地说:“对不起,我怕你伤心。”
他瞪着她,眼神里流露出异样的温柔。他主动抓起她的手,揉捏了一下。“谢谢你。”
“我们回去吧。”她咕哝道。
“我待在那个空荡荡的家里跟待在这里没什么两样。有时,我为了入睡,不得不把举重球举几千下,这样就没有噩梦。”
“那……”
“回去吧,明天还要值班呢。”
她的手在他手里颤动不已。她愣愣望着他,他眼里有挣扎的情绪。
郑航终于松开手,收起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方娟以为自己可以走进他的心里,但他又关闭了内心。他低垂了眼,神色暗淡,她知道今晚的戏已经结束。
方娟侧身走开,来到装开关的墙下:“准备好了吗,我要拉闸了。”
郑航没有回答,身子慵懒地移到门外。他已经让自己躲进那个坚固的堡垒。从现在起,她只能去面对那个第一次看到的郑航。
中规中矩的职业风格——警院的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