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国师才算出师,承了老国师衣钵,在帝京从事。
“少瑜哥哥,你是直接进宫的吧?”小国师跨在马上,收着缰绳,放慢了速度,不疾不徐地跟着太子的车驾,只稍稍后半步,以示君臣有别。
太子颔首。
小国师笑意璀然,兴高采烈道:“我也是进宫的,咱们是一道。少瑜哥哥稍等,我去问问凌姑娘,问问她去哪儿。”
太子无语,心想这话倒也不必说给他听。
琉璃鱼缸里的时九柔津津有味地听着八卦,若不是她穿书而来,知道书里的小国师就是纯粹的单纯憨傻,也大概要被他这般清新脱俗的挑衅气到一分半分。
小国师还觉得挺美,在马上同太子报了个拳,掉头向后面凌绮雯的马车去。
太子刚要闭目养神,祛祛心中杂念,又见小国师来他身侧,他只能把放下的帘幕重新挑上去。
“怎么?小国师不同你的凌姑娘多叙叙旧?”
时九柔:啧,好酸。
小国师白衣胜雪,疏朗俊俏的脸上一片坦然,嘴角向上自然地翘起,笑得赏心悦目。
“好消息自然要先说与少瑜哥哥。凌姑娘也与我们一道,她要去拜见皇后娘娘。
是我的过错,忘记同少瑜哥哥说了,此番我回京进宫,是要为皇后娘娘与小殿下祈福。这是大大的喜事,瞧我这脑子。”
太子不为所动且暗藏不耐的表情终于松动,他拧起眉头,脸色沉重难看,音色也有些冷厉,问道:“小殿下?”
小国师似是被他吓到一般微微愣住,发自肺腑的笑意骤然退去一半,见太子脸色难看,小心翼翼地说:“少瑜哥哥不知道?”
“孤该知道什么?”
气压低到波及了鱼缸里的时九柔,她也不敢游动了,生怕太子一个不忿迁怒到她。
因为这本书是古早文学,是以大女主第一人称视角叙述的,所以太子身上发生的具体的每一件事,她也知道的并不详细。
但是结合小国师的话与太子的反应,时九柔大致猜出了发生什么。
时九柔都有些心疼小国师了,他本就白净的小脸好似被吓得更白,犹豫着不敢开口。
“少瑜哥哥、定是你去羽州赈灾的缘故,消息才未传给你知道。”小国师难得斟酌起话里措辞。
太子双手垂了下去,微微闭上双眼,眼睫轻覆,声音里也听不出什么起伏。
“皇后娘娘,有了身子了?”
“是的。”
小国师如释重负,笑意刚要重新扬起,却见太子脸色更差了似的,忧心忡忡地看去。
“少瑜哥哥身体不适吗?”
太子紧握小桌几上早已凉透的骨瓷茶杯,骨节用力到泛白,他端起来长饮一口,冷茶顺着咽喉灌下,迫使他神志清明了起来。
强压着脑海中嗡嗡作响的杂音,太子抿唇也微微笑起来,牙齿悄悄咬过的薄唇重透出血色,整张脸也恢复了正常。
“舟车劳顿,孤累了,先不同你叙旧了。”
说罢,在小国师狐疑的眼神中,将帘幕放下。
时九柔将他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心里微微叹息起来。此时小鎏氏只是怀孕,待她十月怀胎生下皇子后,太子的日子才真正艰难了起来。
怜爱太子。
但那要很久之后了,她彼时肯定能化回人形,重新掌握幻术,应该早已经离开太子了。
书中人是书中人,那不是她能干预的命运,一想起太子未来的结局,时九柔虽有些怅然,却也没有想过会与自己有太多瓜葛。
与时九柔半步之远的太子,此刻心乱如麻。
他的父皇后宫美姬并不多,且能生育的多是公主,唯一能生育皇子的也都是家族品级都不高的妃嫔。
他的背后一直站着鎏氏一族与凌氏一族,父皇一直未曾允许陪伴他十五年的今皇后小鎏氏生下皇子,为的就是保护他的太子之位。
纪少瑜八岁就被立为太子了。
他被以一位君主的标准来教育,替父监国之后,更是事事站在君王与国家的角度上。
纪少瑜深知自己是凌渡海的外甥,却也更是昭赟王朝未来的君主,所以凌渡海做了不该做的事,小鎏氏生出不该生的心,他自是要敲打鞭策。
却怎么、却怎么……
太子第一次怀疑起自己所作所为是否正确。父皇为什么又允许小鎏氏养育,且还为她招来了小国师祈福,是父皇对他近来不满意了吗,还是凌氏与鎏氏对他不满意了。
太子其实知道,凌氏与鎏氏已察觉他并非能任由搓扁揉圆,早就生出了不安分的心。他畏惧且心寒的,始终是他的父皇。
至于满帝京的人都知晓了,唯独瞒着他。他不是小国师,不会相信因为不忍打扰他在羽州赈灾,怕是真相是瞒着他,还要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先将灾赈好了,莫生出二心。
才刚入秋不久……天怎么已经这么凉了。
……
几队人的车马行至明阳宫大宫门口,宫中规矩车马不可横行,是以要从车驾上下来,或乘步辇,或以步行。
时九柔的鱼缸由东宫一位内侍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终于摆脱了太子车驾狭小空间里的沉郁气氛,视野也开阔起来,长长地呼了口气,吐了一串泡泡。
凌绮雯的马车跟着停在了太子车驾后面,她撩开帘子正要下来。
小国师翻身下马,快步走了两步到凌绮雯马车边,伸出手要去扶她下来。
他笑眼盈盈,侧颜绝美,薄薄的雪衣与披肩的长发在风中微微飘起,叫人很难拒绝。
“表妹,小心些。”
太子的嗓音与小国师截然不同,声音虽不高,却引来侧目。连凌绮雯的眉眼里都带了点不可置信。
时九柔忍不住尖叫,只是她尚为鱼形,发出的音波在水里消弭,谁也没听见。
是她期待的修罗场了。
只见另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并在小国师的手边,凌绮雯笑得美艳中透着柔弱,身姿窈窕,缓缓将手搭在了其中一只上。
是太子的。
“多谢表哥。”
凌绮雯稳稳踩落在地,太子松开手,温雅有礼。
“孤步行去见父皇便可,小国师与表妹先乘步辇去见母后吧。”
凌绮雯春眸含水,留下一个微微不舍的眼神,才坐上步辇离去。
时九柔吃了会瓜,被东宫内侍抱得死死的,大半边鱼缸被遮住。内侍朝东宫而去,她看不见另一个方向的太子。
吃瓜固然愉悦,但这似乎正如她猜测的那般,太子对凌绮雯并非冷淡不上心,只是之前在赌气吃味罢了。
看如今这个阵仗,太子与凌绮雯和好指日可待,时九柔担心保不齐哪一天太子又用她来献媚,自己又要命悬一线。
她纠结得恨不得口衔尾巴打转,想来想去也只有想办法离间一下太子和凌绮雯的感情。
这也不算做什么坏事,毕竟原书中太子最后被凌绮雯害得甚惨,凌绮雯周游在诸多美男中,不知给太子这个未婚夫戴了多少顶绿帽子。
幽幽叹了口气,时九柔如是想。
而另一边,见凌绮雯与小国师离去后的太子,皱着眉头,用绢帕仔仔细细地将方才碰过凌绮雯的手指擦拭了一遍,随后把帕子扔在路上一口枯井中。
有些嫌恶。
第5章 呼……舒服!
太子步行至皇帝的寝宫曦和殿时,轮廓分明、威仪初成的脸上已然半点也看不出情绪了,漆黑眼眸亦是平静得犹如深潭碧水,微不可查地呼了口气,立定在殿门口等待内侍通传。
皇帝是在动荡与不安中登基继位的,少年帝王接手风雨飘摇的偌大王朝,励精图治数十年才有了如今昭赟王朝的兴旺气象。年号兆武的皇帝,是位人人称赞的明君。
太子向来敬仰帝王,像一个臣子般尊敬、又像一位儿子般孺慕。
皇帝年初不知怎的,生了好大一场病,年仅四十余岁,却自那场病后隐隐露出了衰相。
究其中缘由,竟是连太子也瞒住了,太子却听到一些风声,说是皇帝修习的幻术岔了一脉,火急伤身,遭到反噬。
昭赟王朝的皇室血脉克水,主习火系幻术,有一套皇室历代传承的秘法。皇子修习秘法,是由一位立了绝无篡位之心的死契的皇叔教习。
太子恭敬地随着内侍至皇帝病榻前,跪坐在榻边,接过宫人手中的药碗,沉默地替皇帝喂药。
幻术是可以维系外表年轻的,但若是身体状态过差,便会如眼前的皇帝一般,显出普通人的苍老疲态。
锦衣华服下,确有白发丛生。
“太子回来了。”皇帝就着太子的手用药,待太子用锦帕替他擦过嘴角,捂着胸微微咳嗽一下,缓缓道,“羽州一行,做得还算不错。”
太子垂眸称是。
皇帝从来称他为太子,不曾唤过他名字,向来如此,他也从来没觉得哪里不妥。直至今日,心中才隐约回过点酸楚。
他自开蒙起,便被寄予厚望,只有严苛与鞭策,不曾耽于半日嬉戏。生母大鎏氏早亡,小鎏氏虽温柔宽和,却从来不会问他一声“瑜儿,累不累?”
春夏秋冬、三伏数九,他早早承担了太子的身份,不敢休息、不敢懈怠……因为他父皇,早在他那般大的时候就接手一整个国家,他又有什么资格来抱怨呢?
太子没有心生怨怼过,亦从未叛逆。
他是天之骄子,这是天赋的权柄与厚任。
“与朕细细讲讲,羽州民生如何,你又是如何做的。”
“是。”
太子将羽州旱灾后又遭洪灾,洪灾后又起瘟疫,民生如何之艰难娓娓道来,再将他赈济、调粮、减税、安抚等措施一一列明。
说到口干舌燥、皇帝面露欣慰之色时,太子见一位青衣内侍匆匆走进内殿,弓腰道:“陛下、殿下,皇后娘娘与容安公主在外求见。”
皇帝的目光在太子脸上稍作停顿,神色淡淡。
“朕年纪大了,皇后难得有孕,宫中也该添些生气了。”
太子抿了抿唇,“是。”
皇后与容安公主先后进殿,各自行礼后,便绕着床榻坐下。
小鎏氏三十出头,比之二八少女只是多了些美妇人的风韵,仍是身姿窈窕,又十数年浸润宫闱,养出了通体富贵的气派。
她眉眼微弯,嗓音温柔,目光落在太子手中空了的药碗上。